余切被送往医院,贝坦库尔动用了一个小队的人来保护他,并在医院外发表演讲:
“我们这里住着一个有良心的作家,他本来和这一切不相关,但他决定为此赴汤蹈火,我已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对他的感激,无论是作为总统还是一个哥伦比亚人,我都爱他!”
“是的,我想用爱这个词来形容,他是圣子一样的人物,这种爱全出于对超然品德和卓越人格的欣赏,而没有丝毫的私欲,他的仁慈与生俱来……正因为他如此伟大,那位安保才没有白白牺牲。”
“让我们今晚上为他默哀。”
医院外聚集上百位市民,记者,还有当地的书迷。大家都静静的望着贝坦库尔,不知道余切的伤情如何。
一些人流着眼泪,他们以为余切快要死了。
至少也得缺胳膊少腿,因为智利的暗杀声名在外,他们比哥伦比亚还要哥伦比亚。
一位“中哥友好协会”的大学生会员当场嚎哭起来,在四月份他曾经为余切表演过他家乡的纤夫——需要表演者只穿贴身衣物,整个人有节奏的吼叫,并顺着那叫声倒下发力,几乎要平躺在地面上。
他排练这个节目时,很多同事都忍不住大笑,认为这是某种巫术一样的东西;而余切,那个中国来的客人,他当场热泪盈眶,并且特地找管理方赞扬他的表演。
随后又送了签名书给他。这让他决心终生追随余切这位作家。
这样的人在哥伦比亚有不少,在媒体的广泛报道下,余是他们唯二认识的中国人之一。
“国民们,朋友们……我想要宣布一件事情,我实在是忍不了了……”
贝坦库尔觉得时候已到,应当授予余切“圣卡洛斯大十字级勋章”,这是哥伦比亚对于外国朋友的最高荣誉之一,其级别之高仅次于金质勋章。往往只能是一国的首脑或是蜚声国际的大科学家、大艺术家才能获得。
访问团当时的成员通通都是哥国某海滨城市的荣誉市民,但远远不足以表达对余切的敬意。
这时候,又有人从埃尔多拉多机场赶来,向贝坦库尔说明在机场发生的大事。
“……”
“……”
贝坦库尔就像是后世美国总统遇见911一样,他的眸子可见的颤动了起来,说话开始语无伦次,频繁思考如何对这件事情定性。
一个机场的机库,竟然能有几千具尸体?说不定还有更多?
他妈的,为什么在我卸任的时候,有这种巨大丑闻?这能是我的错吗?
马尔克斯本人亲手挖出真相?
和《2666》的结局一模一样?
这本书正在角逐西语世界的最高文学奖塞万提斯奖,似乎还有美国的什么奖……这样,岂不是必然能拿到?
“国民们,朋友们……在埃尔多拉多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在那里发掘出很多尸体,经辨认是哥伦比亚同胞无疑,但什么时候发生的,谁来制造的还需要更多的时间……马尔克斯正在那里,他为全哥伦比亚祈福,他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
“让我们共同为死去者祈福,今天是这国家屈辱的一面,也是要迈向光明的一面。”
最终,贝坦库尔选择授予余切“圣卡洛斯大十字级勋章”,但该勋章需通过国会批准,因此在当晚贝坦库尔只是口头上提出。贝坦库尔携带众多媒体来探望余切,在医院里,他半是真半是假的流下了眼泪。
这一幕当然留下无数照片,这个国家从今天晚上到明天早上六点,全国都反复的播放这一个新闻。
“埃尔多拉多机场发掘出尸体”如旋风一样登上国际舞台,“中国作家受到枪击,他预言了屠杀案”又成为下一条大事件,今晚上新闻多到令人应接不暇,今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
而余切则听说了,马尔克斯还在机场跪着。
这老小子精神世界崩溃了。
怎能不崩溃?
埃尔多拉多机库藏尸最后一共达到两万具,这是余切穿越前最后一波看到的国际大新闻,此事震惊全球。马尔克斯追查了一辈子,无非是“被人怀疑夸大到三千具”,而这两万具可谓是杀人诛心。
如同一个人花了一辈子时间练功,最终飞升天界,却发现天界是谎言,这里是另一个更疯狂的无边地狱。
“余切,你受伤了吗?”贝坦库尔握住余切的手。
“我这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想为那个无辜死去的安保表达悲哀,他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有流弹打到了余切身上,而他戴着四万六千美金融成的金镶玉奖牌。
子弹弹到这里,玉碎了,胸口因冲击力红了一小块儿。
而那个保安被特工误认为是余切本人,子弹朝他而去。这个人完全是因为余切而死。
“他没有白死!”贝坦库尔说,“他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救这个国家才死的。”
随后,哥国媒体刻意没有报道余切“无伤”的事情,而是大肆宣扬余切负伤,许多人以为余切伤得很重,于是在凌晨,余切又上演王者归来,“残血”的他躺在病床上,被送到埃尔多拉多机场。
余切穿着那条改过的西装短裤。这让场面稍微有一些滑稽。
但现场很快变得格外严肃:
“加博!”
余切被推出来,朝马尔克斯说话。
马尔克斯仍然跪在那里,缓缓的转过头。
这一幕是文学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刻,是他们的人生一刻。
两位作家重新认识了彼此。
一个亲手挖出真相,另一个预言此事,并在“负伤”后王者归来。
马尔克斯已被人告知余切发生的事情,现在他看余切的目光已经和之前大不一样,这不是说马尔克斯真的认为余切是一个“神”,他没有那么傻,但马尔克斯确实相信,冥冥中有种力量,将他的命运和余切的所作所为绑定在了一起。
“你全预料到了,你早知道了。”马尔克斯说。
余切否认道:“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惨剧?”
“与其说我料到了,不如说还有更多的埃尔多拉多?马孔多不止一个,这里到处是马孔多。”余切为自己的找了个合理的解释。
他的意思是,有这两万人打底,可以预料到这个国家到处都是未知的屠杀案。
根据联合国难民调查机构的报告,哥伦比亚一直到后世都没有基本的户口统计,每年无故失踪的人口在8万到12万之间,这些人确实有可能去了其他国家安居乐业。
也可能静静埋在地下,等待着将来重见天日。
谁知道呢?
马尔克斯没有和余切争辩,而是浑身颤抖起来,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碌碌无为,尽管他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他也和笔下的愚人一样,永远的被命运所玩弄。
他曾以为他看到了真相,却没想到只是沧海一粟。
在起来的刹那,一把年纪的马尔克斯太过于吃力,又跌倒在地面上。
别人当然要扶他。
“别!我自己来!”马尔克斯道。
他反复这么做了两三次,仍然起不来,直到病床上的余切对他伸出手,马尔克斯抬头仰望如同看到一束光,这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连青筋都爆出来。
“咔擦!”
《时代周刊》的摄影师刘祥成,再一次的摁下快门。
普利策奖!
刘祥成在心里怒吼道!
我不能拿,谁还有资格拿?!
这是一张堪比“胜利之吻”的传奇照片,两位东西方的作家,为了同一件事情走到了一起。
而且,他们真挖出来了!虽然这对那些死去的人不尊敬……
刘祥成拿到了最好的时机,处在了最好的位置。他预感到自己绝对拍到了“普利策”级别的新闻照片,这里有说不完的故事。
当晚,有关于“埃尔多拉多机场屠杀案现场”的新闻登上国际新闻,震惊整个美洲大陆,电视台的主持人口水都要说干,“上帝啊!埃尔多拉多就像是真正的宝库,只是那‘宝藏’是死去的人!”而后一件接着一件,先是两位作家的“世纪之握”登上《时代周刊》头条,然后是贝坦库尔说“会动用国家的力量,追查过去的屠杀案!”
新总统也表示会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来处理。
他当然要表态了,如今整个拉美都在关注屠杀案。
各方都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西语作家们纷纷指责军阀政府、以及曾经的联合果品公司毫无人性,而这些当事人则竭力撇清自己的关系。
因为机场屠杀案人数太大,任何人都不想背上这种超级大锅。
更由于拉美普遍的军阀治国,所有人都有不止一笔烂账,都不想被查到自己脑袋上。
和这种屠杀案相比,聂鲁达被人毒死,似乎已经是小事情。他有胰腺癌,死的时候六十多岁,也再活不了很多年了。
哥伦比亚太疯狂了!那是两万人!老的小的,女的男的,通通都埋在那,像草一样。
哥伦比亚方面组织人手对机库仔细发掘,这一全拉美最大的货运机场,因此停运三天,最终宣布发掘出约“两万具”尸体,这一骇人听闻的数字足以令任何人震撼,北方的美国立刻辩解“这一次真的不是我干的,但我对事情表示哀悼”;智利方面第一时间宣布“此时与我无关,我只是去暗杀余切”,而后他们被口水淹没。
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智利人团结在一起,要求军阀政府彻查“聂鲁达之死”的真相。
并且,对余切道歉。
前总统阿连德的侄女接受采访说:“这儿至少有两万零一具无辜之人的尸体,我们不能把埃尔多拉多屠杀案,和聂鲁达的死孤立的看待,事实上他们都是余切的预言。”
远在巴黎的略萨,听闻这件事情后却沉默了,然后说:“我相信这里存在大问题,聂鲁达先生死得很蹊跷。他曾告诉我为了快乐而写作。”
马尔克斯本人在情绪恢复之后,面对媒体道:“我是个罪人,我是个无知的人,我目空一切,我应该受到惩罚。有两万人在全国眼皮子底下埋葬着,世界上却没有人发觉;聂鲁达死得更奇怪,他起码还是有迹可循的,难道余切会说假话?”
是的,这是任何人都能想得到的。
连屠杀案这种毫无影子的事情,都能被神奇的发掘出来,难道聂鲁达之死这种迷影重重的会是正常的吗?
余切不会说假话。他既然那么说,自然就是有。
何况他还被暗杀了,如果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暗杀别人?
智利政府招架不住,两万人屠杀案太骇人了,再不进行调查,不知道要被人编造到何种程度?
我最疯狂也不过在体育场杀了七千人,埋了七千人罢了,也不过是在大使馆门口让政敌坐汽车炸弹飞上天,不过是派人暗杀作家罢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污蔑我?
两万人啊!我能在自己国家这么整吗?
三天后,智利政府宣布会对当年聂鲁达之死重新进行调查,为了避免“自己调查自己”的情况,一批由西班牙、美国和阿根廷等地医疗人员组成的队伍,前往当地联合调查。
马尔克斯和余切,在这期间的所有经历都被媒体反复报道,演绎出许多版本,《时代周刊》、《纽约时报》……能想到的大报纷纷前往哥伦比亚拍摄照片;“埃尔多拉多”成了一个禁忌的名字,代表一种不祥之兆。
余切则真正的打开了北美的书市。
他正经历马尔克斯当年所做的,先在拉美地区博出广大名头,然后因一桩大事情进入到西方世界。
十七家出版社准备推出《2666》新版,在开篇时详细介绍这位“中国作家如何一步步发掘出真相”,把他的故事投射到现实中来。
而结尾则配上屠杀案现场的照片,以及马尔克斯和余切的世纪握手。
卡门从西班牙飞来,她看到病床上的余切大哭着拥抱他:“余,红衣大主教已不能说明你,你也是外星人!你的心脏还跳着吗?”
余切只好告诉她:“子弹没有击中我,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在我心底里,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卡门说。“所有还活着的西语作家们,都应当为这件事情出一份力,这是活着的奇迹。”
在卡门看来,作家们晋级文豪,往往有一个神秘的仪式,让他把天地伟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余切这桩事情成为二战后,所有作家中最无与伦比的故事。
它完美得甚至没有瑕疵,敌人、战友和目标都一一实现了。
这岂不是下限也得是准文豪?也得是个诺奖级作家?
余切为卡门的说法感到发笑,之后正色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