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雪下得缠绵如絮,将霞飞路的梧桐枝桠裹成素白。孟如锦坐在慕公馆二楼的飘窗边,指尖划过结着薄冰的玻璃,留下一道短暂的痕迹。
窗外,裴望远的黑色马车碾过新雪,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刻出两道深色车辙,像两道未愈合的伤口,延伸至铁艺大门外的苍茫里。
三天前,永盛贸易行的船队在南洋海域遭遇风暴,七艘货船沉没五艘,报关单上的丝绸瓷器此刻正沉睡在马六甲海峡的海底,连同裴望远半生的心血一同葬身深蓝。
“如锦!”
厅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孟如锦一颤,裴望远带着一身风雪闯进来他攥着一封电报,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上面“货船失事”的字样透过纸背,像渗开的血痕。
“码头的陈管事说,慕靖慈答应借十六铺的仓库周转剩余货物——”
“不必了。”孟如锦打断他,将一张素白信笺推到桌前。信笺顶端没有抬头,只在中央用簪花小楷写着三个字:“诀别书”。
空气瞬间冻成冰棱。裴望远的目光钉在那三个字上,喉结剧烈滚动,仿佛要将碎裂的声音咽回胸腔。“这是什么?”
他的指尖触到纸页,发现墨迹未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水光,“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春天船队返航就……”
“等?”孟如锦忽然笑了,笑声撞在水晶灯上,碎成颤抖的回音,“等永盛被债主拆了招牌?等你被关进巡捕房?裴望远,慕家愿意替永盛偿还所有债务,条件是我从此不再与你相见。”
“所以你就答应了?”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旗袍料子灼得她发疼,“月下说过的话,弄堂里磕破的糖葫芦,电车轨上画过的速写……你都忘了?”
孟如锦望着他充血的眼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他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在电车“哐当”声里说“等我”。
可此刻他掌心的茧子磨着她腕间的银镯,那是她偷偷赎回来的母亲遗物,却在三天前被慕靖慈的管家悄悄送回,附了张纸条:“慕太太的首饰,不该沾着霉运。”
“誓言能当饭吃吗?”她猛地抽回手,银镯撞在桌角发出清响,“你以为慕靖慈为什么帮你?他昨天送来的蓝宝石胸针,够永盛付半年码头租金!而你呢?除了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还能给什么?”
裴望远盯着她腕间的银镯,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诀别书,指腹碾过“诀”字的最后一笔,墨迹在皮肤上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孟如锦,”他的声音低得像雪落,“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孟如锦转回身,望着窗外慕靖慈新栽的腊梅。花骨朵裹着雪,像一粒粒冻僵的泪珠,“但至少,慕家的暖炉不会让我半夜冻醒。”
裴望远忽然笑了,笑声里掺着雪沫般的苦涩。他从内袋里摸出个锦盒,打开来是枚细巧的银戒指,那是他用第一笔订单利润买的,原想在她生日时套上她的无名指。此刻他将戒指放在诀别书旁,金属碰撞声轻得像一声叹息。“也好,”他说,“省得耽误了你做慕家少奶奶。”
厅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慕靖慈的黑色轿车停在台阶下。司机撑着伞下车,伞面是昂贵的墨绿呢子,与裴望远肩上落满雪的旧大衣形成刺眼对比。
孟如锦看着裴望远转身的背影,他的肩膀在风雪中微微颤抖,像棵被狂风折断的梧桐。
“望远……”她忽然开口却见裴望远已走到厅门处,手搭在雕花门把上,停顿的背影像一尊被雪冻住的雕像。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发梢,那里不知何时已落了层薄霜,如同他们之间骤然冷却的时光。
“当年在电车轨旁,你说想画遍上海的弄堂。”孟如锦的声音忽然发颤,指尖掐进掌心,“现在永盛账上还有多少钱?够不够你去法国学画?”
裴望远的肩背猛地一僵。他想起七年前初到上海,在十六铺码头扛麻包,夜里蜷缩在货栈画速写,梦想着有天能像那些留洋学生一样,用画笔换面包。可如今画笔早被账本磨秃,画纸也换成了报关单据。
“够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孟如锦,你记住——”他转过身,雪光从门缝灌进来,照亮他眼中翻涌的痛楚与不甘,“今日你弃我而去,他日我裴望远若东山再起,定让你看看,究竟是慕家的钻石值钱,还是我这双手挣来的风光耀眼。”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慕靖慈温和的嗓音:“如锦,车子备好了,裴先生这是要告辞吗?”
裴望远没再看孟如锦,只将那枚银戒指狠狠攥进掌心,金属棱角硌得生疼。他拉开门,风雪瞬间卷进来,刮得孟如锦一阵瑟缩。
“裴先生的马车滑到巷口了。”慕靖慈走进来,脱下染雪的大衣,侍从立刻上前接过。他走到桌前,看到那封诀别书和旁边的银戒指,目光在“诀”字上停留片刻,随即拿起暖炉上的青瓷茶壶,“刚沏的碧螺春,压压惊。”
孟如锦没接茶杯,只是望着裴望远留下的车辙,那里已被新雪覆盖,只剩模糊的痕迹。慕靖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轻声道:“码头的仓库我已吩咐下去,永盛剩下的货物能卖多少是多少。至于裴先生……”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张船票,“下月初五去马赛的邮轮,我替他订了三等舱。”
孟如锦猛地回头,眼中满是震惊。慕靖慈将船票放在她手边,指尖擦过诀别书的纸边:“人各有命,强求不得。你选了慕家,他该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雪还在下,落在慕公馆的琉璃瓦上,无声无息。孟如锦拿起那张船票,她想起裴望远画本里夹着的巴黎铁塔速写,那是他藏了多年的梦。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慕靖慈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雪风卷着腊梅香进来。“因为你我都清楚,”他望着远处永盛贸易行的灯还亮着,像颗将熄的星,“有些债,用钱还不清,得用余生去还。而他若困在上海,只会把这债越欠越深。”
厅钟敲响九下,悠远的声音混着风雪传来。孟如锦将船票折好放进袖中,触到内里暗藏的夹层——那里还缝着裴望远当年画的电车速写,铅笔痕迹已淡得几乎看不见。
“明日我去趟永盛。”她忽然说,“把他的画具找出来,随船寄过去。”
慕靖慈点点头,替她拢了拢披肩:“好。时候不早了,楼上备了热水,泡个脚去去寒气。”
他转身离开时,孟如锦忽然叫住他:“靖慈……”
“嗯?”
“谢谢你。”
慕靖慈的背影在门框处顿了顿,没回头,只轻轻带上门。厅内重归寂静,只剩炉火噼啪作响。
孟如锦走到桌前,拿起那枚被裴望远攥暖的银戒指,指环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像一句未说完的告别,在寒夜里渐渐冷却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