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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刚过,日头毒辣。

全州的主街上,原本嘈杂的人声突然被一阵低沉闷雷般的动静盖过。

“隆隆隆——”

地面微颤,茶摊上碗里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细纹。

街尽头,一面黑底红字的“赵”字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旗下,两排披坚执锐的州牧亲卫开道,寒光森森的横刀将拥挤的人潮硬生生劈开一条道。

紧随其后的,是一条长得看不到尾的车队。

二十五辆重载马车,每辆都由四匹北地健马拖拽。马鼻喷着粗气,四蹄蹬地,铁掌在青石板上踩出火星。车辕被压得弯成了弓形,车轮滚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坚硬石面上留下两道泛白的碾痕。

没遮没掩。

每辆车上都码着红漆大箱,贴着州牧府的封条。

“老天爷啊,这是什么东西,整整二十五大车!”

“你没看是往金蟾钱庄去的吗!肯定是银子!”

“看标志,是赵德芳府上的,难道?”

“走,跟去看看!”

这支庞大的车队像一条吞金巨蟒,蛮横地停在金蟾钱庄门口。

“卸车!”

领头的亲卫统领一声暴喝。

上百名壮汉上前,喊着号子抬箱。

“砰!”

“砰!”

箱子落地,尘土腾起半尺高。那沉闷的撞击声,每一记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围观百姓的心口上。

人群炸了锅。

“作秀!这绝对是作秀!”

茶棚里,个自作聪明的酸秀才把折扇敲得啪啪响,唾沫横飞,“左手倒右手,那赵扒皮跟姓吕的是穿一条裤子的!这钱也就是在门口转一圈,晚上还得拉回去!谁信谁傻子!”

“未必。”

旁边个满脸横肉的屠户冷笑一声,把切肉刀往案板上一剁,“赵扒皮是什么人?那是只进不出的貔貅!要是没利可图,他能费这么大劲演戏?光这车马费他都舍不得出!”

“也是这个理……”

有人附和,“你看那些箱子,那是真沉啊!刚才那抬箱的汉子,胳膊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要是空的,演不出来这效果。”

“这得多少银子啊……赵扒皮都敢押这么多……”

人群中,一个原本捏着银袋子犹豫不决的小商贩,眼神变了。他死死盯着那堆积如山的红箱子,喉结剧烈滚动。

“连州牧大人都不怕,咱们怕个球!”

商贩咬着牙,脸上那点犹豫瞬间被贪婪吞没。他猛地挤开前面的人,把手里的银袋子高高举起,红着眼往里冲。

“让开!我要存钱!!”

这就像是个信号。

原本还在观望、还在揣测是不是“左手倒右手”的人,在那实打实数目不明的银子面前,理智彻底崩塌。

管他是作秀还是真的。

连全州最大的官都下场了,这船,翻不了!

“我也存!”

“别挤!踩着我脚了!”

人潮再次沸腾,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无数只手挥舞着银票、铜钱、碎银,像是一片疯狂生长的野草,要把那金蟾钱庄的大门彻底淹没。

二楼窗口。

吕不韦看着下方那几乎失控的场面,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嘶吼,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他轻轻关上了窗,端起茶杯。

火,烧起来了。

戌时,金蟾钱庄后院。

账房里的算盘声响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没停。锦衣卫的手指磨出了血泡,那噼里啪啦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像是在下急雨。

书房内,烛火跳动。

吕不韦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刚入库的银锭。

“先生。”

盛秋推门而入,捧着厚重的总账走到案前,指着最后那个朱砂圈出的数字,声音有些发紧。

“除去赵德芳那五十万两,今日散户入账……三十六万四千两。”

一天,三十六万两。

吕不韦扫了一眼,神色平淡,将手中银锭扔回桌上,“咚”的一声闷响。

“火候差不多了。”

“先生,属下有一事不明。”

盛秋皱着眉,“今日赵德芳那架势,分明是想把家底都掏出来。您既要聚敛钱财,为何将送到嘴边的肉往外推?只收他五十万两?”

在他看来,骗局便是要快进快出,哪有嫌钱多咬手的道理?

“盛百户。”

吕不韦坐直了身子,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圈。

“做局,最忌讳贪多嚼不烂。”

他指着那个圈,“赵德芳是什么人?那就是条养不熟的狼。若是今日我收了他三百万两,下个月今日,我就得还他六百万两。”

吕不韦抬头,目光如刀。

“六百万两现银。若是届时我拿不出来,或者哪怕只是迟了一刻,你觉得那条狼会如何?”

盛秋心头一凛。

会翻脸。

会杀人。

赵德芳会毫不犹豫地调动全州兵马,将钱庄踏平,将他们碎尸万段。

“这个局,还要走三个月。”

吕不韦的声音放缓,“五十万两,下月还他一百万。这笔钱,咱们库里有,还得起,也能让他尝到实打实的甜头,让他彻底疯魔。”

“只有让他觉得稳了,哪怕把心放在肚子里了,等到第三个月……”吕不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时候,才是收网的时候。”

盛秋恍然。

这是在控盘,在把控赵德芳的贪欲节奏。

“可……”盛秋又问,“您答应他,下个月多少都敢接。若是他下个月真把三百万两砸进来,再过一个月,那可就是六百万两……咱们拿什么还?”

吕不韦笑了。他坐直身子,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

“盛百户,你只看到了钱在生息,却没看到……时间。”

“时间?”盛秋不解。

“不错,就是时间差。”

吕不韦指着那条线起头的位置。

“张三今日存了钱,他的钱要锁在库里,整整三十天动不得。这三十天里,他的银子,就是死钱,任我调配。”

吕不韦的手指顺着水线往后划,在中间点了一下。

“明日,李四期满来取钱。我不需要动用自己的本金,我只需要拿张三昨日存进来的钱,给李四发出去,便够了。”

盛秋瞳孔一缩:“拆东墙补西墙?”

“是,也不是。”

吕不韦眼神幽深。

“妙就妙在,这存取之间,有个‘差’。”

“张三存钱是今日,王五存钱是明日,赵六是后日。他们进场的时间不同,取钱的时间自然也错开了。”

“今日有一百个人来取钱,却有一千个、一万个人正排着队把钱送进来!”

吕不韦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烛火摇曳。

“只要进来的钱,比出去的钱多;只要存钱的人,比取钱的人急。”

“那么,这中间滞留在我手里的银子,就是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

他看着盛秋,嘴角勾起一抹嘲弄。

“赵德芳觉得他在赚我的利息。”

“殊不知,我是在用甲的钱还乙,用丙的钱还甲。而他们所有人的钱,此刻都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库房里。”

“只要这个循环不断,只要这个‘时间差’还在……”

吕不韦拿起那枚银锭,在烛火下晃了晃,银光刺眼。

“……这世上的银子,就是取之不尽的流水。别说几百万两,就是把整个南离国买下来,也不过是账册上的一笔数字罢了。”

盛秋呆立当场。

他看着吕不韦,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他杀过人,见过血。

但这般兵不血刃,仅凭一个“时间差”,便将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能空手套白狼造出“无限”财富的手段……

比杀人,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