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洲。
南蛮大地之上。
神异巨树枝叶摩挲,赤铜纹理流淌着晚霞熔金般的暖意。
先前被金焰焚灭的玉台位置,此刻已无半分焦痕。
庄万古安然盘坐于一方纯粹由九天祥云织就、触之绵软如絮、流转变幻着云篆符纹的云床之上。
祥瑞紫气缭绕,衬得他眉宇间那份悠远愈发深不可测。
善念姜润月拾阶而上,足下流云无声流转托举。
金仙道体明净无尘,月白道袍愈发显得澄澈通透,周身再无刻意流转的雷霆仙光,然步履所至,自有星尘于虚空明灭,紫电细纹在指间隐现。
她本就清冷神圣的气质,此刻沉淀入金仙境返璞归真的大道真意,更添一份包容万象又俯瞰众生的空灵。
善念姜润月朝庄万古微微颔首,声线如同冰泉滴落寒玉。
“此番突破,全赖师兄援手与金乌丹引路之泽,广寒……谨谢师兄。”
庄万古抚须一笑,云床紫气缭绕于指尖,目光温润地落在善念身上,却带着穿透万古岁月的洞察。
“师妹如今已执金仙道果,元神不朽、道心通明,昔日尘封于轮回深海的记忆碎片,可曾激起些许涟漪?”
“比如当年那场……至阴馈赠、逆天续命的因果……”
他话语点到即止,却又字字千钧。
善念姜润月双眸微敛,如冰湖映月。
紫金雷火充斥整座识海,雷帝元神深处,在突破金仙时的确震荡不休,无数纷繁光影碎片掠过。
有冻绝虚空的死寂,有垂死挣扎的金色辉光,有撕裂本源的神魂剧痛……
然而,这些碎片犹如被打散的琉璃镜,始终无法拼凑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她缓缓摇头,清冽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那段记忆……依旧如隔雾看花,散碎难凝。然……”
她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流云紫气,望向此界山河大地沉积的厚重因果,望向那隐于九天之上的、污浊冰冷的视线,最终归于自身那不断推演万法、已然触及大道本源的磅礴元神。
“吾心中已明了,玄前辈耗费数十万年心血,落子于此方天地,并让师兄亲自坐镇,到底所为何事。”
她指尖无意识凝聚出一缕流转着太阴星辉与雷霆道纹的气流,随即又将其轻轻散去,目光锐利如剑直指核心。
“前辈所求者,不仅仅是要助我脱劫,还要为我谋一段大好前程!”
话语落定,云床之上紫气都为之一凝,庄万古嘴角的笑意深了,带着一丝激赏与洞悉天机的微妙。
他并未承认亦未否认,只是轻轻抬手,五指在身前虚空极其随意地一拂、一握,仿佛在拭去无形尘埃,又似抹平了某道跨越时空而来的窥探涟漪。
“你知道就好!”
“人心可测,天心难算。此界劫网纷乱,棋路已定,然落子之变数,仍需师妹此身去一一印证。”
他声音平静依旧,目光与善念交汇:“师妹心中明澈,便无需为兄多言。谋事在人,成事…终究还需天时地利尽备。接下路该如何走,师妹心中…当有丘壑。”
善念姜润月默然。
金仙道心流转间,仿佛已将亿万可能推演清晰。
再抬眼时,清冷的眼眸中已是一片不容置疑的决绝:“请师兄再予我些时日。”
“待那贪得无厌的恶念分身,彻底涤尽魔孽邪祟,收束此界劫煞污秽余波,待本尊精气神三花圆融、道基稳固……”
她语速平稳,每一个字却蕴含着洞穿时空的决断:“三者归一之时,便是本尊重开阴阳洞天,持剑破劫之日!”
“此战,必与它做个了结!”
庄万古抚掌而笑道:“正好,那把剑已沉寂太久,是时候出世啦!”
“师兄,那把贯穿魔乌头颅的暗红剑器,应该是诛仙剑的一缕剑魄吧?”
庄万古的目光悠远,似要将其彻底看透,但眼眸深处却蕴着一丝笑意。
“对,若非是它,我想要镇压那头魔乌,也要费上一番心思!”
“世人传言,诛仙剑乃…”
庄万古竖起食指于唇前:“嘘~不可说,不可说!”
他眼中星河明灭,意味深长道:“师妹你且记住,它仅仅只是……一柄足够锋利的剑器,仅此而已!”
善念姜润月无奈说道:“我也想……可它毕竟是诛仙剑啊!”
庄万古闻言,随即爆发出爽朗大笑,笑声震荡云海,引来神树枝叶沙沙作响,却丝毫未撼动那份温润本质。
“剑名虽然显赫,然真正的诛仙剑图,早在难以追溯的纪元大劫之中,彻底崩碎四散于诸天万界。”
“玄师伯侥幸觅得一缕不屈剑魄与数片剑体至坚至戾的残骸。”
他语气带上了一丝对炼器之道的玩味:“玄师伯以剑魄剑骸,辅以庚金之精、大衍神铁和首山赤铜,借助八卦炉重铸其形而神髓已改!”
“此剑虽承其名,染其旧怨,却非昔日那柄一念倾覆大千的杀孽之祖。”
“然……”
庄万古话锋陡然一转:“其锋其煞已冠绝三界,斩仙戮神亦在弹指!”
“庄师兄!”善念姜润月追问,清冷的眸中难得闪过一丝困惑。
“为何那等无上凶物,集天地杀伐大道而成,如何会……崩碎?”
庄万古脸上的笑容敛去了些,眉宇间浮现一丝罕见的追索与沉重,缓缓摇头。
“道消道长、劫起劫落。太古秘辛掩埋太深,至于崩碎之因……或许牵涉天地大道至深平衡,或许触犯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
“更可能,在数不胜数的纪元轮转与道统倾轧中,就连那崩碎的真相,也早已被时光本身……彻底碾碎磨灭!”
他低头,指尖捻起云床边缘一缕清气凝聚的草根,屈指弹向虚空。
“世间多少玄机,便是如此……彻底断绝于古史。”
那草根在虚空中寸寸断裂、风化,最终化为无形。
沉默片刻。
善念姜润月再次开口,声音在云海间显得格外清晰:“庄师兄,今我已入金仙之境,心向大道绝巅。可否见告吾等宗门……道统具体何名?”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疑问。
玄前辈、周前辈、庄万古、纯阳洞……似乎只是庞大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
真正的传承根基,到底为何?
庄万古似早有所料,抚掌大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兄长般的促狭。
“哈哈哈~”
“为兄早知,以师妹之性子,定然会有此一问,然而此刻……”
他笑容一收,目光变得深邃浩瀚,仿佛要穿透此界天穹,投向某个遥不可及、气象万千的至高之地。
“……时机未至!诸天之名,因果之重,凡闻真名者,必承其浩瀚因果,受其法则牵引!此刻告知,如露隐于石中之剑,徒惹天机锁定!”
他抬起手,指向高渺不可知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与期许。
“待到师妹踏破此界至暗,斩断宿命劫锁,功德圆满之际……玄师伯自会亲临此界,打破樊笼,引你登临上境无量天!”
“待你立身那三十三重天外的金阙玉京,诸般因果玄秘、过往云烟、道统源流……皆如掌中观纹,洞彻无遗!此时此地的区区名讳,又算得了什么?”
他缓缓起身,云床化作流云散去。
残阳熔金,将神树枝干镀上一层赤霞。
庄万古的身影沐浴在霞光中,越发显得虚幻缥缈。
“路长且艰,然道标已明。师妹珍重,静待花开果成之期……此界天地,为你作证。”
话语余音袅袅。
未等善念回答,庄万古的身影如同滴入夕阳的残墨,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于那如血的暮色流金之中。
唯留善念姜润月一人,独立于巨树之下,足下流云舒卷。
金仙道心明澈。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隐入群山。
她缓缓抬手虚握身前,仿佛要将整个风雨飘摇的世界握于掌中。
神树霞光散尽,暮色四合。
善念姜润月独立云台,金仙道韵如无形涟漪,抚平了周遭翻涌的云气。
她正欲重归广寒深处推演道法。
突然,一道极其细微的空间涟漪,带着跨越万载孤寂与一丝解脱后疲惫,无声无息地在云台边缘漾开。
涟漪中心,素纱如雪的身影悄然凝实。
涂山翎。
这位嫦汐祖师昔年的红颜知己,眉宇间那沉淀万载的孤寒与怨怼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那双曾看尽绝域冰封的眼眸,此刻倒映着神树枝叶间漏下的清冷星辉,也映着善念那渊深如海的金仙道影。
“太真妹妹!”
涂山翎的声音空灵依旧,只是多了几分疏淡的平和。
“万载孤囚终得解脱,然天地虽大,于我而言,却似无根飘萍。”
青丘早已不在,她也没有家了。
她微微抬首,目光穿透层层云霭,投向那高悬于九天之上、清辉遍洒人间的太阴星宫,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与怅惘。
“三十三重天罡外的那轮清寒孤月……倒是与我性子相合,不知月宫深处,可容得下一个…扫洒庭除的闲人?”
善念姜润月静静注视着她。
涂山翎所求非是寄人篱下,而是寻一处能安放她这一缕跨越万载岁月,孤独已久、孑然一身的安身之所。
月宫清冷孤绝、隔绝红尘,确实最契合她心境的归宿。
“月宫重立,方白羽师姐修为不够,终是独木难支。”
善念姜润月无拒绝之意,反而带着一丝考量:“翎姐姐身负天狐本源,通晓太阴玄奥,执掌死亡绝域近万载。若姐姐不嫌弃的话……”
她话语微顿,目光如冰晶般剔透,直直看向涂山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