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探春院内。
烛火通明,探春尚未安寝。
她正坐在书案前,执笔凝眉,对着摊开的账册,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银钱数目上。
太妃薨逝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琮三哥被急召入宫……
这绝非吉兆。
急促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随即是侍书压低的声音。
“姑娘,小红姐姐来了,说有急事。”
探春心下一凛:“快请!”
小红快步进来,气息微喘,也顾不得行礼,凑近探春耳边,将贾琮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风紧,看住池中鱼,莫让其跃出水面,搅浑一池水!若有妄动,即刻报我!’”
探春握着笔杆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她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电,直射向宝玉院子的方向!
“池中鱼”……宝玉!
琮三哥竟在这等关头特意传讯,让她盯死宝玉!这意味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小红沉声道。
“回去告诉王爷,我知道了!”
小红点头,匆匆离去。
探春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棂!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子,猛地灌入温暖的室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在探春紧绷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侍书!翠墨!”
探春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在!”两个大丫鬟立刻应声上前,神情肃然。
“即刻起,加派人手,给我把二哥哥的院子围了!”
探春的眼神锐利如刀锋,“不是寻常的看守,是‘围’!前门后门、角门小门,一处都不许漏!没有我的亲笔对牌,任何人——包括老太太身边的人”
“想进去见二哥哥,一概给我拦下!若敢硬闯,立刻捆了,押到柴房去等琮三哥发落!”
“是!”
侍书和翠墨心头一凛,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去安排人手。
探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琮三哥特意传讯,用“池中鱼”点明宝玉,又强调“风紧”,这绝非寻常。
宫里的丧钟、琮三哥的紧急召见、这突如其来的警戒……
山雨欲来风满楼!
宝玉那个糊涂性子,平日里被琪官几句疯话就撩拨得心神不宁。
如今这敏感关头,若再被有心人利用,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整个荣国府顷刻间就是灭顶之灾!
她必须把宝玉牢牢按在院子里,隔绝一切可能的外来蛊惑!
然而,探春刚安排妥当,院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婆子们惊慌的低语。
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三姑娘!不好了!大太太……大太太带着王善保家的,气势汹汹地往二爷院里去了!说是……说是要查问二爷院里份例超支的事,还口口声声说咱们府里如今艰难,不能由着二爷胡花,要……要克扣二爷的用度!”
探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怒火升腾!
“蠢妇!不知死活的东西!”她低声怒斥。
邢夫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等要命的关口来生事!
她哪里是关心什么份例超支?
分明是得了谁的暗示,或是自己嗅到了什么“机会”,想趁机打压宝玉,甚至借题发挥,搅乱局势!
她这莽撞的一闯,自己设下的“围”岂不形同虚设?
若让她闯进去,再当着宝玉的面说出什么刻薄话,或者被躲在暗处的人利用……
“走!”
探春当机立断,抓起一件厚实的斗篷披上,带着几个健壮的婆子,疾步如风地向宝玉的院子赶去。
宝玉院内。
院门果然已被探春派来的人守住,气氛紧张。
邢夫人带着王善保家的和几个心腹婆子,正被拦在门口,脸色铁青,尖利的声音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反了!反了天了!我堂堂荣国府大太太,连侄子的院子都进不得了?你们这些狗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给我滚开!再敢拦着,仔细你们的皮!”
守门的婆子们得了探春严令,虽然畏惧邢夫人身份,却也不敢放行,只是苦苦拦着,口中不住解释。
“大太太息怒,是……是三姑娘的吩咐……”
“探丫头?”
邢夫人冷笑一声,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刻薄的怨气,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管天管地,还敢管到我头上来了?这府里还没轮到她做主呢!给我让开!”
就在她推搡着要硬闯之际,探春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大太太好大的威风!”
众人回头,只见探春披着斗篷,面罩寒霜,带着人快步走来。
她目光如电,直射邢夫人,那气势竟让邢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三丫头,你来得正好!”
邢夫人定了定神,立刻挺起胸膛,指着守门的婆子,
“你瞧瞧!你瞧瞧这些奴才!连我都敢拦!还有没有规矩了?我不过是来看看宝玉,查问一下他院里用度,这也是为府里节俭着想!你倒好,先把人围起来,怎么?宝玉是囚犯了不成?”
探春根本不接她关于份例的茬,只冷冷道。
“大太太要查用度,自可拿了账册对质,何须深夜硬闯二哥哥院子?如今太妃薨逝,国丧期间,阖府上下皆需谨言慎行,恪守规矩。”
“我奉老太太之命,暂理府务,为防闲杂人等惊扰二哥哥,也为了府中安宁,这才派人守着。大太太若有异议,大可明日去回老太太!”
她把老太太抬出来,又强调了“国丧期间”、“闲杂人等”,字字句句都在敲打邢夫人。
邢夫人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本就是色厉内荏,又最怕贾母,听探春抬出这二人,气焰顿时弱了几分,但仍强撑着。
“你……你少拿老太太压我!我……我进去看看宝玉就走!”
“二哥哥已然歇下。”
探春语气斩钉截铁,向前一步,目光带着无形的压迫,
“大太太请回。若执意要闯,休怪侄女无礼!来人,送大太太回去歇息!”
她身后几个健壮婆子立刻上前一步。
“你……你敢!”
邢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探春,却又不敢真撕破脸。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僵持时刻,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宝玉带着哭腔的的嘶吼。
“滚!都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奴才!什么王爷!什么国公!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仗着几分运气得了势,就骑到我们头上来了!这府里姓贾!不是姓赵!老祖宗!您睁开眼看看啊!这府里就要被他败完了!他封了王,得意了!可我们呢?我们算什么?连用度都要克扣了!”
“他……他就是想逼死我们!好独吞了这府里的基业!等……等他登了基,第一个就要拿我们贾家开刀!抄家!流放!一个都跑不了!”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炸雷!
清晰地传到院门口每一个人的耳中!
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瞬间脸色惨白,吓得魂飞魄散!
探春更是心头巨震,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宝玉果然被蛊惑了!而且在这最不该发作的时候,被邢夫人这一闹,彻底点燃了心底积压的恐惧和怨毒,口不择言,说出了最要命的话!
“堵上他的嘴!快!”
探春厉声对院内喊道,声音都变了调。
然而,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院墙角落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琪官?!
还是忠顺王府派来的其他人?
他们果然在附近盯着!宝玉这石破天惊的疯话,必然已经落入了有心人之耳!
“大太太,”
探春猛地转向面无人色的邢夫人,语气冰冷到了极点,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您听见了?这就是您深夜非要来探视、要查问份例的结果!您满意了?现在,请您立刻、马上回自己院子去!没有我的允许,一步都不许踏出!否则,休怪侄女为了阖府性命,行非常之事!”
她眼中的寒光让邢夫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在王善保家的搀扶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探春立刻对心腹婆子下令:“加三倍人手!给我把二爷的院子围成铁桶!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再有人敢靠近,无论是谁,一律拿下!”
“还有,立刻去老太太那边,就说二爷悲伤太妃薨逝,心神激荡,病倒了,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快去!”
婆子们领命飞奔而去。
探春独自站在宝玉院门口,听着院内隐约传来的呜咽和婆子们焦急的安抚声,再看向那幽深墙角仿佛从未出现过异常的黑暗,只觉得这冬夜的寒风,刺骨的冷。
她拢紧了斗篷,望向皇宫方向的沉沉夜幕,那里正酝酿着惊天的风暴。
而荣国府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宝玉这颗不知何时就会被引爆的池中鱼,就攥在她的手中。
“琮三哥……”
探春喃喃自语,眼神却越发坚毅,
“这池水,怕是真要浑了……但想搅浑它的人,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决然地走向贾母的上房。
眼下,稳住老太太,隔绝一切可能传入宝玉耳中的风,比什么都重要。
......
探春踏入贾母上房时,暖阁内的气氛凝重而肃穆。
太妃薨逝的钟声余韵似乎仍在空气中震荡。
贾母已换上了素色常服,虽未着诰命大妆,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神情端凝,带着一种经历过大风浪的勋贵老封君特有的沉肃。
她正由鸳鸯服侍着用温水净手,准备焚香。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气息,压抑中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老太太。”探春上前行礼,声音放得沉稳。
贾母抬眼看她,眼神锐利,并无寻常老妇的悲痛欲绝,反而充满了审慎与忧虑。
“探丫头来了。外面情形如何?府里可还安稳?宫里……可有新动静?”
她更关心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国丧背后真正的风暴,以及这风暴对贾府、尤其是对贾琮可能的影响。
“回老太太,府里暂时还算平静,各处都已约束起来。只是宫里……”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琮三哥奉旨入宫侍疾,太上皇虽悲恸,但有三哥在旁照料,定会无恙的。宫里规矩森严,此刻怕是不便传递消息,但三哥行事向来稳妥,老太太不必过于忧心。”
贾母握着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她沉默片刻,沉声道:“知道了。国丧既起,按制,我这把老骨头明日一早也要递牌子入宫哭灵。这是本分,避无可避。”
探春心头一凛,这正是她最担心的!
贾母一旦入宫,府里失去最高主心骨,人心浮动,更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而且,宫门深似海,此时入宫,吉凶难料!
但她深知,劝贾母不去是不可能的,这是勋贵命妇的职责,也是贾府在风口浪尖上必须维持的体面。
“老太太说的是,国礼不可废。”
探春立刻顺着贾母的话,语气转为凝重,“只是……府里恐有隐忧,孙女斗胆,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直刺探春:“说!”
探春不再犹豫,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急促。
“回老太太,二哥哥听闻噩耗,悲恸过度,方才在院子里举止失当,言语……颇为不妥!竟……竟口出狂悖之言,提及三哥身世,甚至……甚至妄言‘登基’、‘抄家’!”
“孙女已命人将他院门铁桶般看守起来,对外只说他悲恸病倒,需绝对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但此事背后,怕是有心人刻意撩拨!”
“什么?!”
贾母猛地坐直了身体,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孽障!他……他竟敢……!”
她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佛珠串几乎要捏碎!
宝玉那几句“野种”、“登基抄家”,在此时此地,简直是催命符!
一旦传扬出去,整个贾府顷刻间就是万劫不复!
“孙女已严令封口!当时在场者皆已控制!”
探春立刻补充,稳住贾母心神,
“只是,大太太方才不知为何,执意要深夜去探视二哥哥,虽被孙女拦下,但孙女观其言行,似非单纯关切用度,倒像是……受人撺掇,故意前去搅扰!”
“孙女担心,老太太您明日入宫,府中无主,若有人趁隙再行撩拨,或借机生事,恐难压制!更怕……怕二哥哥那几句糊涂话,已落入有心人之耳!”
贾母的脸色彻底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决断和杀伐之气!
多年的阅历让她瞬间明白,此刻荣国府内宅的凶险,丝毫不亚于宫中的惊涛骇浪!
“好!好!好一个‘悲恸病倒’!探丫头,你处置得对!”
贾母的声音低沉,“起来说话!”
探春依言起身。
贾母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子,扫过探春,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向宝玉和邢夫人的方向。
“宝玉那个孽障,你给我牢牢按死在院子里!他院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我看紧!没有我的手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开门!若他再敢胡言乱语一个字……给我堵上他的嘴,捆起来!生死不论!”
这“生死不论”四字,带着森然的寒意,显见贾母已怒极,对宝玉的失望与对家族存亡的忧虑交织,下了死命令。
“至于邢氏……”
贾母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狠厉,
“她若再敢生事,或是她院里的人敢有任何异动,探丫头,你不必再顾忌什么长幼尊卑!我授你全权!该捆的捆,该关的关!若证据确凿,敢勾结外人祸害我贾家根基……”
贾母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
“就地处置!一切后果,老婆子我担着!”
这几乎等同于给了探春在贾母离府期间,对邢夫人一系生杀予夺的尚方宝剑!
为了保住整个家族,贾母已经不惜一切代价!
“是!孙女明白!定不负老太太重托!”
探春心头沉重,但也涌起一股决绝,郑重应下。
“还有,”
贾母目光如炬,紧盯着探春,“你方才说,怕宝玉那孽障的话已被人听去?”
“是,”
探春不敢隐瞒,“孙女在院外与邢夫人争执时,眼角瞥见墙角似有黑影一闪……虽不能确定,但孙女不敢大意。”
“哼!”
贾母冷哼一声,眼中厉色更甚,“宵小之辈!鸳鸯!”
“老太太!”鸳鸯立刻上前。
“传我的话!”
贾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即刻起,府内各处,尤其是靠近宝玉院子和各门各户之处,加派三倍人手巡夜!所有护院家丁,全部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府内所有门户,除了明日我进宫所用正门,其余大小角门、后门、侧门,全部给我落锁!钥匙由赖大家的亲自掌管!”
“没有我的对牌或探春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开启!敢有擅闯或试图传递消息者,无论是谁,一律拿下,严加看管!待我回府发落!”
这是要将整个荣国府暂时封锁成一个铁桶!
最大程度隔绝内外,防止消息泄露和奸细作乱!
“是!奴婢这就去传令!”
鸳鸯深知事态严重,立刻领命而去。
贾母这才疲惫地靠回引枕,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看着探春。
“探丫头,府里,就交给你了。我入宫期间,你就是这府里的当家人!拿出你杀伐决断的手段来!一切以保全家族为上!等我回来。”
“老太太放心!孙女……万死不辞!”
探春再次跪下,声音坚定如磐石。
安抚好贾母,探春告退出来,刚走到廊下,侍书已悄然迎上,语速极快。
“姑娘,大太太那边果然没消停!咱们的人回禀,王善保家的刚才偷偷摸摸去了后角门方向,似乎想往外递什么消息,被咱们埋伏的人当场截住了!从她袖子里搜出一张字条!”
探春眼神一厉:“写的什么?”
侍书凑近,声音低不可闻:“只有一句话——‘鱼已惊,水将浑,速来!’”
鱼已惊,水将浑!
探春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
邢夫人果然不是单纯的蠢!
她背后有人!
这字条,是要递给谁?忠顺王?还是……坤宁宫?!
而“速来”二字,更暗示着对方可能就在附近,或即将发动!
“人呢?”
“王善保家的已被捆了堵上嘴,押在柴房,她院里也悄悄围住了。只是……”
侍书声音带着一丝忧虑,“她被抓时,惊动了附近巡夜的一个婆子,那婆子像是……周瑞家的远房亲戚。”
周瑞家的!
王夫人被圈禁家庙,她的陪房周瑞家的却还在府中活动!
探春瞬间将所有线索串了起来。
忠顺王或皇后的人通过某种方式联系上了不甘寂寞又愚蠢的邢夫人。
邢夫人今晚去闹宝玉院子,就是为了刺激宝玉说出大逆不道之言!
只要宝玉的话传出去,无论真假,都足以在贾琮与皇帝之间埋下猜忌的种子!
而王善保家的这张字条,就是确认宝玉“已惊”的信号,要通知幕后之人发动下一步!
“速来”二字,更是催命符!
“家庙!”
探春声音冰冷如刀,“立刻加三倍人手,明暗两路,给我把二太太所在的院子围死!一只耗子都不许进出!周瑞家的,给我拿下!秘密审问!我要知道她今天出去见了谁,说了什么!撬开她的嘴!”
“另外,”
探春望向皇宫方向那越发不祥的暗红天幕,一字一句道,“立刻传信给琮三哥府上!就说——‘鱼惊水浑,网已动!家宅暂安,然贼影幢幢,箭已在弦!’”
她必须让贾琮知道,后院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而这张扑向宝玉、试图搅浑池水的网,已经发出了“速来”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