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温秀才心中充满了疑惑。他私下里曾向黄大娘打听李夫子的过往。黄大娘也不清楚,只含糊地说李夫子也是流放来的,命苦,没有丈夫和孩子,孤身一人。温秀才听了,心中涌起无限怜惜。在这乱世,一个孤身流放的女子,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还能在书院谋得夫子的生计,更难得的是善待他闺女。他自己也曾纠结过,他好歹是个秀才,有二十来亩地,又没有儿子,若说亲,完全能娶个农家黄花闺女。只是想到女儿,他不愿续弦刻薄了孩子。但李夫子不同,她待女儿好,知书达理,温婉美丽。若非是个流放的寡妇,他自认配不上这般官家出身的女子。两人都已不年轻,正该早日成亲生儿育女。

他以为李夫子对他的疏离,是源于丧夫失子的巨大悲痛尚未平复。他理解这份伤痛,更决心用耐心和真诚去温暖她,抚平她心中的伤痕。他想:她如此善良,待月儿如同己出,月儿也真心喜欢她。一个没有孩子傍身的孤苦妇人,为何要拒绝一份真心实意的依靠?

于是,温秀才加倍用心。他不仅认真教学,更包揽了书院里许多重活累活:劈柴、挑水、修补院墙。得知李夫子受了风寒,他默默去药铺买药;见月儿缠着李夫子玩耍,他便含笑坐在一旁,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们;还会隔三差五买了肉或从门前池塘打了鱼带到书院,想让李夫子吃点好的。

月儿因李夫子待她好,渐渐变得天真烂漫,对李玉娘充满了孺慕之情。“夫子,我爹爹说你做的点心真好吃!”“夫子,爹爹新给我买了头绳,我让爹爹也给你买一根好不好?”“夫子,爹爹说你喜欢吃鱼,他一大早就去池塘打鱼了……”童言无忌,却常常让李玉娘心如刀绞,也让温秀才看向她的眼中盛满期待。

李玉娘并非铁石心肠。温秀才的体贴入微,月儿对她的依赖,纵是心冷如冰,也被这父女俩捂化了。她贪恋这份温暖,却又被巨大的恐惧笼罩。每当看到温秀才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每当月儿用看娘亲的眼神望着她叫“夫子”,她就仿佛看到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旦真相揭开,这份温情便会荡然无存,换来温秀才鄙夷她贪慕虚荣。她配不上这样清白磊落的温秀才,也配不上月儿的真心喜欢。她的过去,是洗刷不掉的污点。

她只能更加刻意地疏远温秀才。温秀才送来的药,她客气道谢,却一板一眼算清药钱,他不收钱她便不要药;温秀才帮忙做重活,她总是抢着说自己能做;温秀才借口商量书院事务想与她说话,她总是三言两语便匆匆结束离开。她的疏离冷淡,让温秀才失落又困惑。

“李夫子,”一日午后,孩子们都在午睡,温秀才终于在廊下拦住了正要去歇息的李玉娘,声音带着一丝挫败,“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你厌烦了?”

李玉娘心头一紧,垂下眼睫:“温秀才言重了。你为书院尽心尽力,是个好夫子。只是……男女有别,还是避嫌些好。免得……惹人闲话,坏了你的名声。”她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温秀才脸色一白——这种事不都是影响女子名声么?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闲话?我温嘉禾行事光明磊落,何惧人言?李夫子,我……我只是……”他看着她低垂的、带着抗拒又隐含悲伤的侧脸,那句“我只是心疼你,想和你成一家人,照顾你”终究没能说出口。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李夫子从前是官家小姐,她的夫君想必也是官身,否则不至于流放辽东。看来她是看不上自己这个穷秀才的。“是我唐突了。”他侧身让开,看着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背影单薄而倔强,心中充满了挫败与难过。

日子在李玉娘刻意的疏离和温秀才压抑的关怀中缓缓滑过。转眼到了端午节,书院放了五天假,一早孩子们就被家人接走了,黄大娘也急着回家。才辰时末,偌大的书院便冷清下来。温秀才看到站在空旷院子里形单影只的李夫子,心中顿生怜惜。

月儿上前拉着玉娘的手,仰头恳求:“夫子,你一个人在书院,跟着去我家过节包粽子好不?”

玉娘温柔地笑了笑,捏捏月儿的脸蛋,抬头正对上温秀才满含期待的目光。她摸摸月儿的头:“快和你爹爹回家去吧,夫子这些天累了,正好歇歇。”

温秀才低头沉默片刻,李夫子怎可能去他家?传出去闲话难听,也不合规矩。

等温秀才和月儿走后,李玉娘望着湛蓝的天,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心里空落落的,盯着墙角的豆角发呆。谢夫人已让丫鬟送月银时,把大小姐给她的糕点铺子分红也带来了,整整一百六十两。她知道外面在传布政使夫人募捐打井,便让丫鬟将这分红银子全数捐了。反正她一个人住在书院,吃住有着落,还有一两月银,足够花销,况且她还攒了八十来两。只是一个人时,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实在无事,她便回屋准备给自己做身夏衫。刚裁剪好,就听有人拍院门。黄大娘不在,她提了根棍子,放轻脚步走到院门附近,想搬个梯子在拐角处偷偷看看来人。若是陌生人,她得找地方藏起来。

她正小心翼翼搬梯子,生怕发出声响,门外却传来月儿清脆的喊声:“夫子,夫子,快开门,是月儿来了!”玉娘忙打开门,疑惑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夫子,我和爹爹带了菜来!你做饭好吃,今儿你做菜,我来烧火。爹爹还带了江米、大枣和粽子叶,下午我们一起包粽子!”月儿兴奋地道。

玉娘抬头看向温秀才。温秀才笑道:“菜都提来了,总不能赶我们父女走吧?”

玉娘张了张口,不知如何接话。

温秀才看着玉娘,笑道:“怎么一直站这儿?快去厨房做饭吧,时辰不早了。”

玉娘脚步沉重,勉强笑着牵起月儿的手走向厨房。温秀才则拿了菜刀,提着带来的鱼到院子里去杀。月儿偷偷观察心事重重的夫子,暗自猜测:夫子是不是不喜欢爹爹?她已经七岁了,爹爹肯定要再娶的。比起旁人,她最希望爹爹能娶疼她的李夫子做娘。

李玉娘手脚麻利地做了红烧鱼、红烧肉和烧茄子。饭菜上桌,月儿高兴道:“夫子,您做的菜真香!今儿过节就我们三个人,能不能不分开吃?就一桌,像一家人一样过节好么?”

玉娘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温秀才,目光正好与站在厨房门口的他相遇。她赶紧移开视线。月儿连忙牵起玉娘的手,甜甜地说:“李夫子,您做菜辛苦了,让爹爹端菜,我们去厅里。”

温秀才忙应道:“我来端菜。”

饭桌上,温秀才给闺女挑了鱼肚子上细嫩少刺的一块肉,顿了顿,又给李夫子也夹了同样一块,温声道:“你喜欢吃鱼,快吃,别凉了。”

月儿也笑着催促:“夫子快吃!”三人气氛微妙的吃完了一餐饭。

饭后,月儿把夫子按在凳子上:“夫子你平时疼我,今儿我去洗碗、洗粽子叶,您歇歇!”收拾碗筷时,她悄悄给爹爹递了个眼色。

屋内只剩两人,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温秀才看着李玉娘强装镇定下掩藏不住的脆弱,心中积压已久的疑惑、关切和那份按捺不住的情愫,让他犹豫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口。

“李夫子……”温秀才认真道,“我知道你心里苦。流放辽东,痛失亲人,那种苦楚,我懂。可……人总要活下去,总要向前看。谢夫人来书院时说得对,莫要总纠结从前。”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温嘉禾虽只是个穷秀才,家徒四壁,但我有手有脚,肯吃苦,也读过圣贤书,懂得礼义廉耻。我敬你、感谢你帮我们父女、也……也想天天能见到你!我们三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他终于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带着满心的期盼。

玉娘惊得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慌乱和深深的痛苦。她看着温秀才那认真又期待的眼神,痛苦和绝望让她扭过头不敢再看。平复了好一会儿,她知道不能再耽搁温秀才——他还没有儿子,不能让他一直守着她,抱着无望的期待。她强掩悲伤,用平静的语气道:“温秀才……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温秀才一愣:“不知道?”

李玉娘扭过头望着门外的天空,目光空洞:“我不是什么流放的寡妇!我没有丈夫!更没有孩子死掉!当年一家人流放辽东,父亲路上就没了。两个嫂嫂用兄长的小妾才换得我们到了辽东。到了辽东,两个兄长做了军户,两个嫂子、我娘、还有两个侄儿都不事生产——从前在京城我们都是呼奴唤婢的主子。我娘病倒了,我在家洗衣做饭。可军户不许做生意摆摊,两个嫂子也怕兄长们在军中无人照应,遇战事丢了性命。兄长们在军中打听到有个张百户,三十了还没儿子,娘子带着两个女儿住在挺远的文山县乡下。家里认为,若我去做了百户小妾,兄长们在军中有人照应,我若生下儿子,后半辈子也有了倚仗。于是,兄长们就把我送去做百户小妾了。”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没多久,百户的妻子就带着两个女儿找来了边境。我没斗过主母……她抢先怀了身子。在她临产时,我……我恶毒地用开水烫伤了大小姐,想惊扰屋里待产的主母……结果主母并未受惊,平安产子。大小姐的手却被我烫伤了。然后……我就被关起来了。关了多年,直到前年,我才求了主母放我出来。得知谢夫人这里需要夫子,我求主母放了我的身契,来这里做了夫子。谢夫人与我主母情同姐妹。我以前的老爷……早就升了千户,年初沂州大战后,他回辽东大概要升指挥使了。所以,你得罪不起我以前的老爷。我也不是你眼中良善的寡妇。”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什么时候去找谢夫人,辞了这份夫子的活计吧。我只想在书院求个安身之地。若回辽东,娘家的侄儿也只会拿我换点好处。所以……看在我帮过你们父女的情分上……只能你走了。”

说完,她没看温秀才那早已从惊愕、难以置信转为痛苦的神色,起身就要离开厅堂。

温秀才呆立原地,如遭雷击。妾……那是权贵的玩物!他温嘉禾,再穷也是个秀才,怎能娶一个做过别人小妾的女人?这传出去,他颜面何存?月儿将来如何抬头做人?同窗、乡邻会如何看他?心底腾起一股被欺骗的羞辱感,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眼神复杂地盯着李夫子的背影。

“爹爹,你快来,李夫子绊倒了!”月儿的惊呼声惊醒了温秀才,他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

只见李玉娘跌坐在石阶旁,她平静的脸上挂着清泪,淡淡道:“我没事,就是踩空石阶,磕到石头上了。你们……没事就早点回去吧,我坐一会儿自己回屋。”

温嘉禾被玉娘脸上的泪水灼痛了心,心头狠狠一揪。在那样深宅大院里,一个被送进去的妾,她的命运何曾由得自己?那些“下作手段”,恐怕也是在那样的绝境中,为了生存……不管怎么说,她帮了他们父女,真心疼爱月儿,也并未再想法子回老爷那里争宠,而是选择在书院做夫子。温嘉禾的目光落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心中百感交集。鄙夷与怜惜,愤怒与原谅,激烈地交战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轻轻走到李玉娘面前,蹲下身。

“玉娘……”温嘉禾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他没再称呼“李夫子”。

李玉娘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和未干的泪痕。

“温秀才,你……”李玉娘完全懵了,不明白他此举何意。是怜悯?还是羞辱?

温嘉禾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玉娘,你的过去,我听到了。说实话,我很震惊,甚至……有些难以接受。”玉娘闻言,满心苦涩地低下头。

“但是,”温嘉禾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坚定,“我看到的玉娘,是在书院里尽心尽力教导孩子、让她们读书明理的李夫子;是待月儿如亲生、让她真心喜爱的李玉娘;你刚才说的那些……是过去的你。我和我的月儿,看到的是现在的你!”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整理思绪,也仿佛在说服自己:

“我温嘉禾是个读书人,读圣贤书,也知世事艰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重要的是,那是你的从前,你已改过自新!布政使夫人愿意给你机会,让你做李夫子,就是认可了你的现在!”

他坚定道:“至于你的身份……下堂妾并非你所愿!是命运弄人!在我温嘉禾眼里,此刻的你,就是值得敬重的李夫子李玉娘!你善良,你有学识,你待月儿真心!这就够了!”

他看着李玉娘眼中渐渐积聚的泪水——那不再是绝望的泪,而是混杂了震惊、难以置信和一丝感动的泪。

温嘉禾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玉娘,我方才说的话,依然作数。我温嘉禾,愿意娶你为妻!不是纳妾,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我会请媒人,备聘礼,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地娶你过门!以后,我们和月儿,一家三口,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你的过去,我来担着!别人若因此嚼舌根,自有我温嘉禾去应对!”

“你……你说什么?”李玉娘彻底惊呆了,仿佛听不懂他的话。娶她?正妻?明媒正娶?这怎么可能?

“我说,”温嘉禾站起身,向她伸出手,目光坦诚而温暖,“玉娘,我娶你。从前的事,别放在心里了。”

“为……为什么?”她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我不值得……我配不上……”

“值不值得,配不配,我说了算!”温嘉禾斩钉截铁,“李玉娘,我只问你,你可愿意?抛开从前,和我们父女好好过日子!你放心,辽东三州如今女子稀少,我就算娶你做正妻,律法上也行得通。”

李玉娘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施舍,只有一片赤诚和期待。她想起了谢夫人那句“别纠结过去,往前看”……

她颤抖着,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温嘉禾温暖而有力的大手中。泪水汹涌而出,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喜悦。她轻声道:“谢谢你……愿意娶我。”

温嘉禾紧紧握住她的手。月儿在一旁高兴地催促:“爹爹,快把夫子抱回屋去,她腿磕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