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厚重的防弹玻璃外透进来,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投下一块冷硬的长方形。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纸张、油墨和钢铁的混合气味。铁路的目光垂落,凝固在桌面摊开的那份训练申请上。标题是加粗的黑体字:《关于组织袁朗同志进行第二阶段狙击手特训的申请》,像一块沉重的铁牌压在纸面上。
申请单位:老A大队三中队。申请人签名栏里,是两个字迹利落、筋骨分明的钢笔字——“成才”。
铁路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腹粗糙的厚茧轻轻摩擦着光滑的桌面。他认识这笔迹,太熟悉了。每一个顿挫,每一个收锋,都带着主人那种特有的、沉默里裹着锋芒的劲道。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成才坐在自己那张略显凌乱的办公桌前,微微拧着眉,一丝不苟写下这两个字的样子。那时窗外的阳光,大概会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下颌绷紧的线条。
两个月。戈壁深处,无人区。地点坐标刺眼地标在申请附件的地图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黄色。目标:将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南瓜袁朗,淬炼成三中队顶尖的、足以在暗影里支撑起一片天空的狙击手。
铁路的目光在“成才”两个字和“袁朗”这个名字之间来回逡巡。袁朗,那个新来的小子,像一颗被骤然投入深水的石子,在老A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他聪明,反应快得惊人,骨子里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野性,甚至带着点让铁路有时也暗自心惊的、难以驯服的邪气。更重要的是,他来了才多久?那双眼睛,看向成才时,就已经像戈壁滩上盯准了猎物的鹰隼,专注得烫人。铁路甚至能回想起某个训练结束后的傍晚,夕阳给尘土飞扬的操场镀上一层金红,他远远看见成才在给袁朗纠正持枪动作,袁朗微微仰着头,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那眼神,干净又滚烫,毫不掩饰地黏在成才脸上。
一股极其细微的涩意,像一粒沙砾,猝不及防地卡进了铁路心底某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缝隙里。很轻,却又带着清晰的疼痛感。
他猛地吸了口气,那带着凉意的空气吸入肺腑,像是要强行压住胸腔里某种不合时宜的躁动。职责。老A大队长的职责。他拿起桌上的黑色钢笔,冰冷的金属笔身触到指尖。笔尖悬在“审批人”那一栏的上方,凝滞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终于落下。墨水在特制的军用纸张上洇开,留下一个同样刚硬、却比“成才”那两个字更显沉郁的签名——“铁路”。
笔尖离开纸面,他并未立刻放手。另一只手伸向旁边的保密电话,迅速而精准地拨通了一个短号。
“接技术监控中心。”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像经过精密打磨的金属,“编号‘猎隼’特训项目,即日启动。申请最高权限,启用‘天眼’系统,目标区域坐标已同步传输。要求:全程监控,影像、定位数据,实时回传指挥中心主屏。无间断。”
“是!大队长!”电话那头的回应干脆利落。
铁路挂断电话,身体向后,重重地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皮革发出轻微的呻吟。他抬眼,望向窗外。训练场上,震天的呼号声隐约传来,带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和肉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视线掠过那片蒸腾着汗水和热气的场地,最终定格在远处障碍场的一个角落。
袁朗正被两个老A夹击着练近身格斗。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狼,动作迅猛而狼狈,汗水浸透的迷彩服紧贴在年轻结实的身体上,每一次摔打都激起点点尘土。但他一次次地爬起来,眼神凶狠,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不肯服输的弧度。成才抱着手臂站在场边阴影里,身形挺拔得像一杆标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帽檐下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
铁路的目光长久地停驻在那个身影上,直到桌上的内线电话突兀地响起,才猛地将他拉回这片属于大队长的、冰冷而现实的空气里。
风,是这片戈壁唯一的主宰。它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卷起干燥的沙砾和细小的碎石,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抽打在脸上、脖颈上,钻进衣领的缝隙,带来一阵阵细微却连绵不绝的刺痛。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肺里最后一丝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沙尘味。毒辣的日头悬在毫无遮蔽的天穹正中,白亮亮的光线将大地烤得滚烫,扭曲了远处起伏沙丘的轮廓,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土黄。
袁朗趴在一块相对避风的巨大风化岩后面,身体紧贴着滚烫的地面。88式狙击步枪的枪管,在持续瞄准和风沙的摩擦下,已经隐隐发烫,隔着厚实的迷彩手套都能感受到那份灼热。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用力眨了一下,睫毛上沾着的沙粒簌簌落下。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的枪托,试图汲取一丝凉意。
他的视线透过高倍瞄准镜,死死锁住一千二百米外那个极其微小的目标——一个被风沙侵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废弃汽油桶上,用白色粉笔画出的一个硬币大小的十字标记。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沙地上,瞬间被贪婪的干燥大地吸吮殆尽,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旋即又被风沙抹平。
“心跳快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紧贴着袁朗的耳廓响起,带着风沙打磨过的粗粝感,不容置疑。
成才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移动到他身侧,单膝跪地。他脸上蒙着防沙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像鹰隼般锐利,穿透呼啸的风沙,精准地捕捉着袁朗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那只戴着同样厚实战术手套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稳稳地按在了袁朗微微起伏的左肩胛骨上,用力向下压了压。
“稳住。”命令简短有力,像一颗钉子敲进木头。
那只手在袁朗的肩膀上停留了数秒,掌心的温度和力量透过厚厚的作训服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效果。袁朗下意识地屏住了一口气,感觉狂跳的心脏似乎真的被那只手按住了片刻,慢慢沉静下来一些。肩膀上传来的压力感,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他无法言喻的、令人安心的分量。
就在袁朗的呼吸终于调整到最平稳的刹那,他搭在扳机护圈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收紧了一毫米。
“砰!”
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枪响撕裂了戈壁单调的风吼。枪口制退器喷出的气浪卷起一小股沙尘。几乎是枪响的同时,成才手中的高倍望远镜已经举到了眼前。
“脱靶。偏右下。约三厘米。”望远镜后,成才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风偏修正不足,呼吸末扣动。急了。”
袁朗猛地呼出一口浊气,带着懊恼和沮丧,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一下子垮塌下来。汗水流得更凶了,在布满沙尘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沟壑。他松开紧握枪身的手,掌心在粗糙的枪身上无意识地蹭了蹭,留下湿漉漉的汗渍和沙粒。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被风撕扯得模糊不清。
成才放下了望远镜,目光从远处的目标移回到袁朗身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风沙中微微眯起,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部下脸上毫不掩饰的挫败和躁动。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走到袁朗身边,蹲了下来。动作间,风沙扑打在他同样沾满尘土的身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你知道,在这里,每一颗子弹,”成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硬物,“都意味着一次暴露,一次风险。一次……可能再也回不去的代价。”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袁朗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心浮气躁,是狙击手最大的敌人。它比任何恶劣的环境,都能更快地杀死你。”
袁朗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沙尘的手套,成才的话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在他因失败而滚烫的心上,带来尖锐的痛感和冰冷的清醒。他咬紧了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
成才伸出手,没有拍他的肩膀,而是直接覆在了袁朗握着枪柄的手背上。那只手粗糙、冰冷,带着戈壁风沙特有的粗粝质感,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袁朗能感觉到那只手收紧了些,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力道,仿佛要将某种沉静的东西强行灌注进他躁动的血液里。
“感觉它,”成才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袁朗心底,“感觉你的枪。它不是你手臂的延伸,它是你意志的投射。风的方向,空气的湿度,大地的脉搏……甚至心跳的间隙。只有当你和它真正成为一体,当你心里只剩下目标,再无其他杂念的时候……”成才的手微微用力,引导着袁朗的手,极其缓慢地、稳定地重新将枪托抵回他的肩窝,“……你才有资格,叫它响。”
袁朗的身体在成才的引导下重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脸颊再次贴上冰冷的枪托,那股刺骨的凉意似乎顺着皮肤渗入神经,奇异地浇熄了心头的焦躁。他透过沾着沙粒的瞄准镜,重新望向那个渺小而遥远的目标。耳畔呼啸的风声似乎渐渐远去,世界在视野里收缩,只剩下那个小小的白色十字。心跳的鼓点,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成才的手并未离开,依旧稳稳地按在他的肩后。那沉甸甸的力量感,像一块压舱石,让他这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终于找到了锚定的方向。
冰冷的蓝光从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弥散开来,无声地吞噬着指挥中心里其他的光源,在墙壁和金属设备表面投下晃动而模糊的光影。屏幕正中央,被分割成数个清晰的窗口。其中一个占据了主视野,画面稳定得近乎诡异,俯瞰着那片在风沙中挣扎的戈壁荒原。镜头拉得很近,足以看清那两个趴在风化岩后的身影轮廓,以及他们之间那细微的肢体接触——成才那只压在袁朗肩上的手。
铁路坐在宽大的指挥椅上,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块被焊死在钢铁底座上的磐石。他面前的操控台光洁如镜,倒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毫无表情的脸。只有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屏幕幽蓝的光,死死锁住画面中那只按在袁朗肩上的手。
空气里只剩下机器运转发出的低沉嗡鸣,以及空气循环系统单调的气流声。整个指挥中心,除了他,只有角落里两个轮值的年轻技术士官。他们背对着主屏幕,专注于自己面前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控制台,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回头看一眼。巨大的空间被一种刻意维持的寂静填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铁路的左手搁在光滑的操控台上,五指微微张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台面。右手则垂在身侧,紧紧地攥成了拳。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在幽蓝的屏幕光下微微凸起,像几条扭曲的、潜伏的蚯蚓。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失血的苍白,甚至能听到骨节在寂静中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屏幕上,袁朗再次开枪了。枪口火光一闪即逝,在监控画面里只是一个微弱的亮点。紧接着,成才举起了望远镜。铁路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聚焦在成才那戴着面巾、只露出眼睛的脸上。即使隔着屏幕和遥远的距离,铁路也能清晰地“读”懂那双锐利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着严格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或者,是别的什么?
那只按在袁朗肩上的手,在枪响后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动作很自然,在训练中再寻常不过的肢体接触。但铁路的瞳孔却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只手移开时,指尖似乎极其短暂地在袁朗沾满沙尘的肩背迷彩布料上,非常轻地、几乎无法被察觉地拂过了一下。像羽毛落地,像风掠过沙丘,快得如同错觉。
然而,就是这转瞬即逝的触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铁路强行维持的平静。一股灼热而尖锐的东西,带着浓烈的酸涩和一种被侵犯般的暴怒,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直冲头顶!
“咳……”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咳嗽声从喉咙深处迸出来。铁路猛地侧过头,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手背上绷紧的青筋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强行将那翻涌上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灼热感咽了回去。胸腔里像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他放在操控台上的左手猛地收拢,指甲狠狠划过冰冷的金属台面,发出“刺啦”一声尖锐刺耳的刮擦声。
角落里,一个技术士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触及铁路僵硬的背影和那只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右手时,他脸上掠过一丝惊疑,立刻触电般转了回去,脊背挺得更直,敲击键盘的动作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铁路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成才已经站起身,正在对袁朗说着什么。风沙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但铁路的视线却死死钉在成才那只曾经按在袁朗肩上的右手上。他仿佛能透过屏幕,感受到那只手残留的温度,感受到那指尖拂过迷彩布料时留下的、令人发狂的触感。屏幕幽蓝的光倒映在他眼底,像两簇冰冷燃烧的鬼火。
天色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向大地,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风,不再是单一的呼啸,而是变成了无数头狂怒的野兽,在广袤的戈壁上肆意奔腾、冲撞、嘶吼。它们卷起遮天蔽日的沙尘,像一堵接天连地的、混沌而狂暴的黄色巨墙,以排山倒海之势,从西北方向咆哮着推进。视野在几秒钟内就被彻底剥夺,能见度骤降到不足十米。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末日般的、令人窒息的轰鸣。
“沙暴!”袁朗嘶哑的吼声瞬间被狂暴的风声撕碎。他猛地扑向旁边那个作为临时据点的、半坍塌的土坯矮墙,身体死死抵住粗糙冰冷的墙体。强劲的风力几乎要把他像片树叶一样卷走,细密的沙砾如同子弹般抽打在脸上、身上,迷彩头盔被砸得噼啪作响。
成才的反应更快。在沙墙压过来的前一刻,他已经将最重要的通讯器材——那个笨重的军用卫星通讯器——紧紧抱在怀里,用整个身体蜷缩着护住,同时一个翻滚,和袁朗一起撞进了矮墙后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避风处。狭小的空间里瞬间灌满了沙尘,呛得人无法呼吸。
“通讯器!快!”成才的声音在风吼中艰难地透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他试图打开通讯器的防护盖,但狂风卷起的沙石疯狂地撞击着设备外壳,发出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敲击声。
袁朗立刻扑过去帮忙,两人背靠着矮墙,用身体尽可能挡住袭来的风沙,合力去拧开通讯器侧面的防水盖。手指被沙粒打得生疼,冰冷的金属盖子在狂风中滑不留手。就在袁朗的手指终于抠开盖子的边缘时——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在狂风的间隙里异常刺耳。
两人同时僵住。
成才猛地低头,看向通讯器侧面的信号指示灯。那颗原本应该稳定闪烁的绿色小灯,此刻完全熄灭了,只余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袁朗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他抬起头,透过几乎糊满沙尘的风镜,看向近在咫尺的成才。风沙模糊了对方的面容,只能看到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却此刻盛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的眼睛。通讯,他们的生命线,断了。
指挥中心的主屏幕一片刺眼的雪花,伴随着刺耳的电流噪音。代表“猎隼”项目的那路监控信号,在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之后,彻底变成了一条毫无生气的灰色直线。屏幕上跳动的红色警报框闪烁着刺目的光芒:【信号中断!目标区域遭遇强沙暴!通讯失联!】
“报告大队长!‘猎隼’目标区域遭遇超强沙暴!气象监测显示核心风力超过十级!‘天眼’信号完全中断!最后一次定位坐标已丢失!”技术士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在死寂的指挥中心里炸开。
铁路“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沉重的金属椅身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他根本没理会,身体前倾,双手猛地撑在冰冷的控制台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死死盯着那片雪花和那条刺目的灰线。屏幕上那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框,像血一样刺进他的眼底。
“什么原因中断?!”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劈开令人窒息的空气。
“初步判断是沙暴携带的强电磁干扰及物理冲击导致通讯器损坏!重复呼叫无应答!卫星信号无法穿透沙暴云墙!”士官的声音急促,带着一丝颤抖。
铁路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感。沙暴核心,十级风,通讯中断……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他的神经上。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那摇摇欲坠的矮墙在狂风中坍塌,漫天的黄沙瞬间吞噬掉那两个身影……还有成才背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那是某次边境缉毒行动,为了掩护他铁路撤退,被爆炸掀飞的碎石生生剐开的。当时血染透了半个后背,成才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直到任务结束才倒下……
那次任务后,他背着昏迷的成才在丛林里走了近三公里才等到接应。成才滚烫的呼吸喷在他后颈,脆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滚烫的温度,仿佛再次压在了他的背上。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合着足以焚毁理智的焦灼,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咆哮!
“立刻联系军区气象中心!给我沙暴核心移动路径预测!精确到小时!”铁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压迫感,响彻整个指挥中心,“给我接应急飞行中队!要他们最好的高原沙暴飞行员!立刻!马上!”
“大队长!”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的老参谋猛地站了起来,脸色严肃,“军区气象中心已经发布红色预警!沙暴核心区域是绝对禁飞区!气流极端紊乱,能见度为零!强行进入等同于自杀!更严重的是,没有上级直接命令,擅自调动武装直升机进入高危空域,这……”
“闭嘴!”铁路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死死盯住老参谋,“命令是我下的!责任我担!现在!立刻!给我接通飞行中队!告诉他们,我要人!要飞机!三十分钟内,必须给我升空!目标:失联坐标区域!告诉他们,里面困着的是我老A的兵!是我最好的中队长!”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那眼神里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决绝,让经验丰富的老参谋也瞬间噤声,脸色煞白。
铁路不再看任何人,他猛地抓起旁边的红色加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地拨通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短号。
“老周,”铁路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沉重,“是我,铁路。我需要一架‘夜鹰’,现在,立刻,去西北戈壁‘猎隼’坐标区。沙暴核心,救人。……对,没有命令,没有备案。……所有责任,我铁路一肩扛到底。……兄弟,算我求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是简短有力的两个字:“等着。”
铁路重重地扣上电话,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他挺直了脊背,像一柄出鞘染血的战刀,矗立在巨大的、闪烁着雪花的屏幕前。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穿透指挥中心的墙壁,死死投向西北方那片狂暴的、吞噬一切的混沌之地。时间,每一秒都被拉长,像钝刀子割肉。指挥中心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仪器单调的嗡鸣。
直升机的旋翼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撕扯着狂暴的气流。整个机身像一片被卷入龙卷风的落叶,在惊涛骇浪般的空中剧烈颠簸、摇摆。每一次剧烈的俯冲或拉升,都伴随着金属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舷窗外是彻底的混沌,只有疯狂旋转、扑面而来的黄褐色沙流,像浓稠的泥浆,将世界涂抹成一片绝望的昏黄。能见度为零。
铁路死死抓着座椅旁边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白凸起,身体随着机身的每一次疯狂摆动而猛烈摇晃。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烧红的炭块,透过被沙砾不断刮擦的舷窗,死死盯着下方那片翻滚的、如同沸腾地狱般的沙海。汗水浸透了他内里的军装,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焦灼在他胸腔里反复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大队长!不能再低了!气流太乱!下面全是沙丘和乱石!强行降落就是机毁人亡!”飞行员的声音透过嘈杂的耳机传来,带着破音的嘶吼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找!给我一寸一寸地找!”铁路的声音同样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不容置疑的疯狂,“活要见人!死……也得给我把尸首带回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报告!热成像有反应!十一点方向!距离三百米!两个微弱信号!在移动!”后舱的观察员突然吼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铁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他猛地扑到舷窗边,脸几乎贴上了冰冷的玻璃。浑浊的风沙中,影影绰绰,两个相互搀扶、在狂风中艰难跋涉的身影,如同大海中随时会被巨浪吞没的小舟,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降低高度!准备索降!”铁路的吼声盖过了引擎的嘶鸣。
直升机像一头倔强的钢铁巨兽,顶着狂暴的气流和沙石的疯狂撞击,强行压低了高度,在令人心悸的颠簸中,艰难地悬停在那两个渺小身影的上方。高度依然危险,剧烈的下沉气流卷起更浓密的沙尘,几乎将下方完全遮蔽。
“大队长!索降风险太大!风……”飞行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少废话!开舱门!”铁路一把扯掉安全带,动作快如闪电。他抓起旁边的索降绳扣,根本不等机舱门完全打开,在狂风和沙石如瀑布般倒灌进来的瞬间,第一个就扑了出去!
狂暴的气流瞬间将他裹挟,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疯狂撕扯。沙砾如同霰弹般抽打在脸上、身上,瞬间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死死抓住绳索,身体在狂风中剧烈摆动,凭借着无数次生死边缘锤炼出的本能和此刻心中那股焚心蚀骨的焦灼,强行控制着下降的速度。
双脚终于接触到滚烫而松软的沙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但他立刻稳住身形。风沙几乎让他无法睁眼,只能眯着一条缝,凭借着刚才在空中锁定的方向,像一头暴怒的雄狮,顶着能掀翻人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模糊的两个人影冲去!
黄沙像厚重的幕布,又被狂风撕开一道缝隙。他冲到了近前。
袁朗正背对着他,整个身体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前倾,双臂死死地撑开,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和肩膀,为身前的人构筑起一道脆弱不堪的人墙。他背上厚厚的迷彩作训服已经被风沙撕开了几道口子,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被沙石刮出的血痕。而他身下护着的,正是蜷缩着身体、几乎被沙尘掩埋了一半的成才!
袁朗的头死死低着,压在成才的颈窝处,用自己的头盔和身体,最大限度地替成才遮挡着上方倾泻而下的沙流和狂风。成才的脸埋在袁朗的胸口,一只手紧紧抓着袁朗的前襟,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沙地上。他们像两尊在末日风沙中紧紧拥抱、相互支撑的雕像。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铁路的视网膜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暴怒、妒忌和巨大恐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袁朗!”铁路的嘶吼声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猛地冲上前,双手如同铁钳,粗暴地、带着一股毁灭般的力量,狠狠抓住袁朗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成才身上猛地扯开!
“滚开!”
巨大的力量让本就精疲力竭的袁朗根本无法抵抗,整个人被甩得踉跄着向后跌倒在沙地上,扬起一片沙尘。
“我调飞机不是为你!”铁路根本不去看袁朗,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死死钉在倒在沙地上、被风沙裹挟着几乎要再次掩埋的成才身上。他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是喉咙被砂纸磨过,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几乎是扑跪下去,双手颤抖着,近乎疯狂地拂开覆盖在成才腰侧的沙土。迷彩服被尖锐的岩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破裂的布料下,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被粗糙的沙砾摩擦得血肉模糊,正不断渗出刺目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沙地!
那道疤!那道无比熟悉的、为掩护他铁路而留下的、贯穿整个腰背的旧伤疤!此刻被粗暴地撕裂开来,暴露在狂暴的风沙和铁路几乎要滴出血的视线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漫天狂舞的黄沙,直升机旋翼震耳欲聋的轰鸣,袁朗在沙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动作……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模糊,最终在铁路的感知里彻底消失。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道在黄沙和鲜血中狰狞绽放的旧疤。刺目的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记忆深处最疼痛的那个角落。那一次丛林的泥泞,背上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呼吸,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让他背负至今却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的……歉疚?还是别的什么?
那只刚刚粗暴扯开袁朗的手,此刻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尖离成才腰侧那道被鲜血染红的伤口只有寸许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带着一种无法触碰的恐惧和……小心翼翼。
铁路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抽动。那双死死盯着伤口的眼睛,赤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而痛苦的光芒——是愤怒?是恐慌?是痛楚?是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终于被这残酷画面狠狠撕开伪装后暴露出来的、更深沉的东西?或许,连他自己在这一刻也无法分辨。
“……是为你背上的这道疤。”铁路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低沉得如同呜咽,破碎得不成句子,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那声音微弱,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风沙的咆哮,清晰地砸在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袁朗耳边。
袁朗的动作瞬间僵住。他半跪在滚烫的沙地上,脸上糊满了沙尘和汗水,狼狈不堪。他抬起头,看向铁路。铁路的背影僵硬地跪在成才身边,像一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石像。那只悬在伤口上方、剧烈颤抖的手,那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痛楚的声音……
袁朗的目光,缓缓地、难以置信地,移向成才腰侧那道在风沙和鲜血中显得格外狰狞的旧伤疤。一种冰冷的、带着尖锐刺痛的明悟,像戈壁夜晚的寒气,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直升机巨大的旋翼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卷起更大的沙浪,疯狂地拍打在三人身上。风沙的怒吼充斥天地,淹没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在这片隔绝的、狂暴的黄色炼狱中心,只有那道撕裂的旧伤疤,和铁路那只悬在空中、颤抖着却无法落下的手,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风沙掩埋了太久、太过沉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