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周舟小心翼翼提着篮子走到自家肉摊,喊郑老爹吃饭。
“阿爹,馒头噎得慌,就着羹汤吃吧,我坐在这里看摊子。”他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羊血和内脏杂碎煮成的羹汤,廉价管饱,从集市买来的,等会儿还得把碗还给人家摊主。
郑老爹说好,拿碗在一旁坐下后问他俩吃过没有,周舟:“郑则吃过啦,我等会儿再吃。”
“冯老板冯夫郎,好生意呀,红薯干你们拿着吃,甜嘴耐嚼,打发时间。”
今早杀猪后,郑老爹赶牛车独自来镇上出摊,夫夫俩顺道坐马车来镇上,在离肉摊不远处的集市摆摊卖红薯干。
冯老板接过,笑道:“我说你俩去哪里发财了,原是改做摊贩,当老板了!”
周舟拿起树枝赶苍蝇,笑眯眯:“卖红薯干发不了财,挣个面粉钱!”
“谢谢你舟哥儿,”冯夫郎把红薯干倒到自家篮子,递还周舟,“正愁晌午烦闷,嚼红薯干正好。”
这会儿顾客少,两家闲聊,郑老爹吃完饭周舟才返回集市摊位。
他吃不下馒头肉汤,给自己买了碗淋酱油蒜汁的荞麦面扒糕吃,绵软有劲,郑则瞧他吃得津津有味,担忧道:“能吃饱吗,肉汤也不吃,再去买点旁的吧。”
周舟仰头把碗里最后一点汁水倒进嘴里,说能吃饱,肉汤腥乎,天又热,他不爱吃。
他们今日摆摊的位置比较靠前,红薯干卖四文一斤,鸡蛋两文一个,卖价和从前一样,生意挺好。
周舟还碗返回,学编鸡蛋串串的间隙和丈夫闲聊:“鸡蛋还能编串串提手上,红薯干好卖可也没个东西装,怎么办呀郑则。”
遇上自己提篮子来的客人还好,称重后倒入对方篮子,若是空手来问,想买,没个东西装也只能作罢。周舟今早遇到好几位想买又离开的客人,别提有多心疼了。
郑则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又低头继续编稻草串,说:“我想想。”
千把斤的红薯干得卖个五六天,若是有容器装,或许能卖快些。
竹篮子装,竹篮子肯定不能送,摆着一起卖,有客人愿意买篮子还好,若是没有,篮子压货麻烦;用油纸包是一种法子,但成本太高,与其增加成本不如原封不动卖慢些;
“......四文钱,这有切出来的,您尝尝!”周舟举起小篮子,让女娘拿里头的红薯干尝。
郑则回神,往摊子前的客人看去。
“来两斤吧,装我篮子里就成。”女娘嚼着红薯干递过篮子,郑则快速装好称重。
周舟目光被女娘抱着的荷花莲蓬吸引,他主动搭话:“这荷花瞧着真新鲜,茎根长,莲蓬也饱满,能问问多少钱吗,我也想买点。”
夏日荷花荷叶是很受哥儿女娘与孩童欢迎,女娘捂嘴笑道:“荷花三文一支,青嫩莲蓬两文,买多了荷叶不要钱,商贩给送,就在这条巷子买的,集市往里走些。”
女娘付钱提篮子离开后,夫夫俩相看一眼,齐声说道:“荷叶!”
郑则笑着推高周舟头上的草帽,说,“明早让老马先送咱们去河尾村买荷叶,马车快些,之后再来集市。”
集市收摊后,两人提空箩筐走去肉摊找阿爹坐牛车回家。
次日一早,三人来到河尾村。
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清晨凉爽,荷叶兜住晨露,风一吹,碧浪涌动,粉白色的荷花随风轻摇。
四周有不少来此处游玩观光的游人,孩童举着荷叶在田埂间笑闹跑动。深水荷塘荷花长得茂盛,遮天蔽日,摘荷小船时隐时现,鸟儿偶尔静立荷叶上,远远瞧见有人靠近便展翅飞起。
远处传来敲锣声响,有人巡逻喊道:“看好自家孩子,荷塘水深危险!切勿私自采摘,摘荷请移步荷田!”
夏天的河尾村,竟是比秋天挖藕还热闹。
“阿伯,你家荷花真好看,为什么不割盛开的荷花呀,多美。”周舟忍不住跑到塘埂边看人割荷花,朝小船上的村民问道。
船仓叠满整齐漂亮的荷花茎秆和可爱莲蓬,村民戴着草帽弯腰去够荷花,锋利的小刀往近水的根茎一割,花就摘下来了。
荷塘中劳作的村民循声望去,一位圆脸小哥儿伸脑袋好奇张望,他笑道:“好看是好看,商贩不收咧,盛开的荷花没两天就败了,放不住!”
盛开的荷花也卖,就摆在荷塘边支起来的小棚子里,游人孩童见了,喜欢就买一支,现买现赏,也不用醒花等待,孩子能玩上一天爹娘也乐意掏钱。
周舟倒是忘了这是要卖钱的。
得了夸奖的村民慷慨割了一支开得正盛的荷花递给小哥儿,以为他是来村里游玩的游客,说道:“给,拿去玩儿吧。”
“多谢阿伯!”周舟高兴道谢。
郑则带着周舟循记忆在荷田找了一圈,最后找到去年卖莲藕的那户人家。
这户一家老小都在,汉子们下水割荷花莲蓬,女娘哥儿在田埂边摆摊等收货的摊贩,小孩朝四处吆喝招揽游客和商贩。
夏季多雨,河尾村家家户户趁晴阳好时令努力卖荷花莲蓬,以免暴雨耽搁生意。
“是你们啊,”那位身形精瘦的汉子笑道:“荷叶也卖,不知你们要多少?”那人说着从荷塘上岸,与郑则走到一旁议价。
相对荷花与莲蓬,荷叶价贱,十文钱不分大小共得五十张。集市卖红薯干,夫夫俩每日能稳定卖百来斤,郑则估摸量先付了二十文。
马车离开,周舟还依依不舍望着热闹的荷塘看。
“红薯干,香甜耐嚼的红薯干,尝一尝看一看!”
郑则没改价格,红薯干自带篮子四文一斤不变,但要用荷叶包需加一文钱,周舟嘴甜道:“荷叶早上才摘的,叶大新鲜,您拿回家可以蒸饭煮茶,甜润清香,是好东西咧!”
有位夫郎听后,拿起宽大舒展的荷叶问:“有卖荷叶尖尖吗?那个炒鸡蛋蒸肉,好吃。”
周舟遗憾道:“没有呢,我家摊位只有大荷叶。”
“荷叶单卖吗,我只要荷叶。”这位夫郎付了一文钱,举着大荷叶遮阳走了。
客人的话给了周舟提醒。第二日清晨再去河尾村,他花六文钱买了两斤青嫩卷曲的荷叶尖,傍晚给爹爹娘亲送了一份,回家后和阿娘洗净,切成碎丝和鸡蛋搅匀油煎,再剁碎鲜肉调味,展开曲卷的荷叶尖填满碎肉蒸熟。
郑老爹瞧见桌上多了两道没见过的菜,新奇道:“我高低得尝尝。”
荷叶蒸肉味道清淡,荷叶尖嚼着有些清苦,郑老爹认真嚼嚼,不成,他喊道:“酱油蒜末辣子得切点沾沾。”
鲁康把显眼的小碗再次显眼地挪到大伯面前。
郑大娘无奈道:“就在你手边呢,酒没喝人先醉了。”
郑则往周舟碗里夹了一块荷叶煎蛋,自己也尝了尝,大多是鸡蛋香味,嚼到荷叶尖时才吃到独特的清香,他点点头,“好吃。”
周舟尝完眼睛一亮,哇,没想到真挺好吃,难怪要三文钱一斤。
荷叶尖尖用来炒茶肯定好喝,今年还没自制茶叶呢,婆婆丁和野菊花都没采,阿爹爱喝的刺梨果干茶也没能上山摘。
“辛哥儿肯定喜欢这个。”周舟说。
孟辛真的喜欢,嚼到鸡蛋里的荷叶尖更是惊喜,一点儿也不苦,“婶娘,好吃。”
“嗯,多吃点。”
饭桌上就三人,老马仍是十分守规矩地自己吃,周娘亲吃着吃着突然叹道:“小宝就爱折腾这些新奇东西,可惜......”
孩子白日一早就得出门赚钱,只能在坐车前来家喊两声,傍晚回家躲着大鹅窜进来喊两声,一天到晚说不上两句话。
周爹看了妻子一眼,在可惜儿子不在跟前一起吃饭呢,这么大个房子夫妻俩住着是寂寞。
他给妻子夹一筷子荷叶蒸肉,自己的则是不沾蘸汁直接送进嘴里,咽下后安慰道:“再等等啊,等床送来,我喊两人隔三差五来住住。”
周娘亲脸上露出欣喜笑容,嗔道:“小心小则阿爹来家跟你急......”
“怕啥,我给他讲道理,讲迷道他就回家了。”
孟辛突然笑出声,周娘亲低头问他:“辛哥儿,你年叔是不是最爱讲大道理?”
“大伯也爱讲大道理。”不过他喝酒后才说,年叔是想说就说。孟辛说完有点心虚,在心里默默给大伯道歉。
在周爹的积极逗趣下,观荷亭逐渐传来笑声。
红薯干用荷叶包虽要多加一文钱,但明显卖得更好了,荷叶蒸饭养心去火,大多人都愿意买账。
夫夫俩每天清晨先去河尾村收荷叶,连着在集市上又卖了四天,终于把所有红薯干卖完。
这日,郑则照例在收摊后带周舟去县衙门口转悠,两人在告示栏仔细阅读。
他看得慢些,周舟一目十行,惊呼道:“有了,有了郑则!”
“修路堂期排出来了!”
这么快,才不到十天。郑则近日来看也是求个心安,以为至少得一个月才排出来。
两人凑在一起看工房挂牌公示:
【戊字案 郑则修路案 七月十九辰时正刻 三堂会审】
郑则瞧见自己名字出现在告示上,有种奇妙感觉,周舟亦是如此,他伸手在纸上划过,念了一遍。
七月十九,是三日后。
郑则记得收状纸的书吏说过,开堂前三日会有衙役送堂期票到家里,他们今日来镇上摆摊,岂不是错过了?
果然,到家后,老马刚勒停马车,郑大娘就赶来说:“哎呀,你俩终于回来了!今日有衙役来送什么票,一定要'郑则'本人画押领取,人家见你不在就走了!”
周舟着急跳下马车,走了,走了那还来吗?
郑大娘大喘气,接着说道:“幸好你丈人在!他给衙役塞辛苦钱多问了一句,人家说明天还来,你可别往外跑了!”
郑则松了口气,点头应下,红薯干已经卖完,开堂前不会再往外跑了。
次日,全家严阵以待,周爹夫妻也早早来郑家等着。
兴许是昨日没完成公务,今日衙役来得尤其早,晨雾消失,晨光刚起,两匹大马再次出现在郑家门口。
一家人赶紧出来问候。
衙役下马问道:“哪位是郑则?”
“我是郑则。”他拿出户籍证明。
其中一名衙役仔细阅读辨认,扬声道:
“郑则修路案,于七月十九辰时正刻准时开审,此行通知事主郑则,并干证樵歌沟村长岳全勇齐赴本县三堂听候会审,倘敢抗违不到,定即差拿锁提、究办不贷!”
如此唱诵三遍。
衙役将堂期票交给郑则,巴掌大的一块方正薄木牌,上面用白漆写了堂审内容,“我等话已带到,你可听明白了?”
听闻事主确认明白后,一直没开口的衙役掏出一本簿册和红印泥,翻到某一处说:“我们办事要交差,你在这里按个指印。”
郑则快速扫了一眼,原来是承发差票薄,衙役指的那处写着此次差事事由,执办人是张彪乔英。拇指沾印泥,按了指印。
“多谢两位差爷,两日后一定按时到审。”郑则谢过,将早就准备好的辛苦费心照不宣交到衙役手中。
衙役跑两趟,得两趟辛苦费,心中并无不满。
听到这家人留茶,两人拒绝了,翻身上马,并在离开前好心提醒道:“切勿迟到,更不可逃告!迟到当场先打二十板子。是真打。”
县衙开堂最忌事主逃告,若无故不到堂,有视为藐视公堂、影响司法秩序之嫌。
堂期定下,只要事主没死,不管生病受伤,有一口气,躺着也要担来开堂。
郑则连声谢过,两匹大马即来即走,马蹄声很快消失。
周爹接过木牌细看,三堂会审,传票又是木牌,看来县衙视此案视为特殊。
修路涉及土地和工程难易、以及人力钱粮等多个问题,是需得谨慎对待。
一家人走回院子关门商议,周爹把知道的告诉郑则:“一般来说,涉及修路、水利、田产等案子会被定为民事重案,需得三堂会审,知县主审、县丞和典史同审。”
“标准未改,说明知县严谨重视,如此你就得更加认真对待。开堂问审爹不熟,我想,咱们还得再花点钱。”
郑则点头,堂上问审与写修路申请文书不一样,要直面县太爷,且堂上有三人问话,他不敢保证不会说错话,更别说还有阿勇村长。
又花钱,周舟想起修路账本上的“打点钱”,不懂就问:“咱们要花钱打点?那找谁打点呢?”
郑老爹夫妇和周娘亲闻言也看向周爹,现在可是开堂问审啊,不能随便找人吧?
周舟目光迟疑,心想阿爹真大胆,都打点到县太爷跟前了。
周爹拍拍儿子脑袋,想什么呢。
“咱们得私下找一位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