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后,是无声无息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军队。
如同从雨幕和大地中渗透而出,沉默得令人心悸。
甲士与战车混编,阵列森严,黑色的旗帜在瓢泼大雨中低垂,紧紧缠绕在旗杆上,无法看清其上的徽记。
这支军队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战场东侧的高地上,仿佛一群来自幽冥的旁观者,冷眼看着人间的浴血搏杀。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战场双方顶尖将领的注意。
“那是……谁的军队?”中军苦战的重耳一剑格开一名赵军力士的重斧,抽空望向东方,心头猛地一沉。
那支军队的肃杀之气,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和雨幕,依然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是敌是友?在这个要命关头出现,足以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
几乎在同一时间,后方指挥的赵无恤也看到了这支不速之客。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中的不安瞬间达到了顶点。
他确信自己没有安排任何伏兵在此处,晋国之内,也绝无第二支拥有如此气势的陌生军队!是汉国?还是……其他?
“斥候!斥候呢!”赵无恤厉声喝问,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然而派往东面的斥候,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战场上的厮杀,因为这支神秘军队的出现,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交战双方的士兵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东方那片沉默的黑色潮水。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那名为首的青铜面具骑士,缓缓抬起了右臂。
随着他这个简单的动作,他身后那沉默的军队动了。
没有震天的呐喊,没有急促的战鼓,只有一种令人齿冷的金属摩擦声和车轮碾过泥泞的沉闷声响。
黑色的洪流开始向前移动,速度逐渐加快,如同一柄无声无息却锋利无匹的陌刀,向着战场侧翼——更准确地说是向着赵军侧翼的后方——切了进来!
他们的目标明确至极!
“不好!是冲我们来的!”赵无恤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脸色剧变,“快!调转方向,右军向后,结圆阵防御!”
然而,已经晚了。
那支黑色军队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尤其是在泥泞之中,他们的战车似乎经过了特殊的改造,车轮更宽,驭手的技术也极为精湛,在湿滑的地面上依旧保持着冲击力。
而战车两侧的玄甲步兵,奔跑起来竟悄无声息,如同鬼魅,只有兵刃反射着天光偶尔划过一道冷芒。
几乎在赵无恤命令下达的同时,黑色的洪流已经狠狠地撞上了赵军右翼(即面对东方的一翼)的后阵!
“轰——!”
这一次的撞击,远比之前联军与赵军的碰撞更加猛烈、更加致命!
黑色的战车如同摧枯拉朽的巨锤,瞬间就将赵军仓促组织起来的后阵防线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车上的甲士挥舞着造型奇特的长柄战刀,刀光闪过,赵军的盾牌、甲胄如同纸糊般被轻易劈开!
紧随其后的玄甲步兵,三人一组,配合默契到了极致。他们不使用大盾,而是手持一种奇特的弯刀与臂盾,突进速度极快,如同水银泻地般渗入赵军阵型的缝隙,专挑指挥节点和弓弩手屠杀。他们的刀法狠辣刁钻,往往一刀毙命,效率高得可怕。
赵军的右翼,在联军正面压力和这支生力军背后致命一击的双重打击下,终于支撑不住,开始了雪崩般的溃散!
“顶住!给我顶住!”赵无恤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但兵败如山倒。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赵军中蔓延开来。正面是死战不退、士气因援军到来而大振的联军,侧面是如同死神镰刀般无情收割的黑色军队,赵军陷入了绝望的夹击之中。
那青铜面具的骑士,甚至没有亲自参与冲杀,他只是静静地立马在高坡上,冷漠地注视着战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天助我也!将士们,援军已至!反击的时候到了!随我杀——!”重耳虽不知来者何人,但此刻无疑是扭转战局的唯一机会!他压下心中的惊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挥剑向前,发出了全军反击的命令!
“杀——!”
联军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所有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已经混乱的赵军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总攻!
范軘、韩不为也精神大振,指挥所部奋力向前挤压。
赵军的阵线彻底崩溃了。
兵无战心,将无斗志。士兵们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只求能在这绝境中觅得一线生机。
赵无恤在亲卫的死命保护下,试图收拢残兵向后撤退,但那支黑色军队的骑兵分队已经如同幽灵般穿插过来,截断了他的退路。
“主公快走!”大将赵朝阳浑身浴血,率领最后的亲卫发起决死冲锋,试图杀开一条血路。
战场,变成了单方面的追杀与屠戮。
雨,不知何时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
平阳原野上,尸横遍野,血水将大片大片的土地染成了暗红色,与泥泞混杂在一起,触目惊心。
赵氏大军,完了。
公子重耳驻剑而立,喘息着,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又望向东方那支已经开始缓缓收拢队形,依旧沉默如铁的黑色军队,以及高坡上那个神秘的青铜面具骑士。
胜利的喜悦被巨大的疑虑和一丝不安所取代。
他们……究竟是谁?
雨水渐淅沥沥,不再是之前那般瓢泼。铅灰色的天幕下,平阳战场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泥泞混杂的气息。厮杀的喧嚣已然褪去,只剩下伤者的哀鸣和胜利者粗重的喘息。
那支决定战局走向的黑色军队,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沉默,正在高效地收拢队形。
甲士与战车回归本阵,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非人的纪律性,与一旁劫后余生、喧哗渐起的联军形成了鲜明对比。
重耳拄着剑,目光复杂地望向东方高坡。那里,那名青铜面具的骑士依旧端坐马上,仿佛亘古存在的雕像。重耳的心头疑虑万千,这强大的援军来自何方?目的为何?那面具之下,又是怎样一副面孔?
就在这时,在联军将士混杂着感激、敬畏与疑惑的注视下,那青铜面具的骑士动了。
他一夹马腹,黑色的战马迈着稳健的步伐,踏过浸满血水的土地,不疾不徐地向着联军本阵,向着重耳所在的方向而来。
蹄声嗒嗒,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骑士在距离重耳十步之外勒住战马,翻身而下,动作流畅而沉稳。他高大的身躯包裹在玄色铁甲之中,甲胄上沾染的泥点和血痕,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添几分煞气。
他一步步走向重耳,沉重的战靴踩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范軘、韩不为等将领下意识地向前半步,隐隐护在重耳身侧,手按上了剑柄。这支军队虽助他们取胜,但其来历不明,气势诡谲,由不得他们不警惕。
那骑士在重耳面前五步处站定。雨水顺着他冰冷的青铜面具滑落,汇聚在下颌,滴落在地。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缓缓抬起双手,扣住了面具的边缘。
一时间,周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连伤者的呻吟都似乎微弱了。
“咔哒。”一声轻响,面具被摘了下来。
面具下,是一张触目惊心的脸。
大片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暗红色与扭曲的疤痕,显然是遭受过严重的灼伤,部分边缘甚至有些挛缩,使得他一边的嘴角微微向下牵扯,带着一丝诡异的似笑非笑。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深沉,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痛楚。
重耳瞳孔骤然收缩,紧紧盯着这张陌生又似乎在哪里感受过的脸,大脑飞速运转,却无法将这张毁损严重的面孔与记忆中任何一个名字对应起来。
你是谁?——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不等他发问,那黑甲将军嘴角那抹因伤痕而固定的弧度似乎微微上扬了些许,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仿佛被烟火熏燎过的声音响起:
“重耳公子,好久不见。”
这个声音……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重耳浑身猛地一震,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死死盯着对方那双在伤痕衬托下愈发显得深邃的眼睛,一个早已被认为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名字,颤抖着从唇齿间挤了出来:
“智……智申?!不可能!你……你不是已经……”
他记得那场席卷晋国北境的伐燕战争,随后,整个智氏的领地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所有人都说,智氏嫡系,包括那位惊才绝艳却行差踏错的智申,皆已葬身其中。
可眼前这人,这声音……分明就是那个曾与他莫逆之交的智申!
“是啊,‘智申’已经死了。”黑甲将军——智申,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平静地接话,目光扫过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背,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那场战争,毁掉了很多东西,也……重塑了很多东西。”
他重新抬眼,看向震惊失语的重耳,缓缓道:“包括我,以及……我的家族。”
风雨初歇,湿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战场上的胜利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亡者”的现身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莫测的寒意。
“你……”重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化作无声的叹息。
伐燕之战,晋国国柱智氏覆灭,赵氏立国,晋国公室威望大损。
如今这场平阳大捷,彻底扭转了晋国局势。
风雨初歇,湿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战场上的胜利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亡者”的现身彻底冲散。
“你……”重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化作无声的叹息。
他看着智申脸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看到眼前故友所经历的非人磨难。
智申似乎看穿了重耳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那沙哑的声音在雨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伐燕之战,家主……战死沙场,临终前将家主印信托付给了我,让我带领智氏复仇!”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诉说与己无关的故事。
“赵无恤绝不会放过吞并智氏领地的机会。那时,族内一片混乱,有人主张投降,有人想要死守……但我清楚,留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智氏血脉和最后的根基,都将被连根拔起。”
智申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决定智氏命运的时刻。
“所以,在赵军主力尚未回师,在他们以为智氏群龙无首、只能引颈就戮的时候,我带着愿意追随我的最后一批黑甲精锐,以及我们能带走的所有粮草、军械,放弃了根基之地,一头扎进了太行山深处。”
他缓缓转回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重耳:“那场燃遍智氏封地的大火,是我们自己放的。烧掉带不走的,也烧掉‘智申已死’的假象。唯有如此,才能断绝追兵,才能让赵无恤安心,也才能……为智氏保留最后一点火种。”
重耳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为何那场大火之后,连一具像样的智氏核心成员的尸首都找不到。好一招金蝉脱壳,好一个断尾求生!这份决绝和隐忍,令人心悸。
“我们在太行山中,与瘴气、野兽、以及偶尔发现的赵军斥候周旋。日子很苦,缺衣少食,靠着山险和带出的储备苦苦支撑。我们看着山外赵氏立国,看着晋国风云变幻,也看着公子你……一步步整合三晋余力,举起抗赵的大旗。”
智申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直到收到你的联络信。”他的目光与重耳对视,“我知道,机会来了。蛰伏多年,黑甲军这把刀,早已饥渴难耐。我们需要一个重返世间的契机,而公子你,需要一支能决定胜负的力量。”
他顿了顿,扫视了一眼身后那支沉默如铁、煞气未消的军队。
“所以,我们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最致命的位置。平阳之战的结局,从我们踏出太行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真相大白。
眼前的军队,并非天降神兵,而是忍辱负重、潜伏爪牙多年的智氏黑甲军!他们带着积攒的仇恨和力量,在旧日盟友最需要的时候,给予了赵氏致命一击。
重耳心中百感交集,有对智申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智氏遭遇的唏嘘,更有对这支突然出现的强大力量以及其首领智申的深深忌惮。
他能带领残部在绝境中生存下来,并练就出如此一支可怕的军队,其心志、其能力,远超昔日那个才华横溢的贵族公子。
“智申……”重耳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上前一步,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触手是冰冷的铁甲,“活着就好……回来就好!此战,多亏了你!”
智申微微颔首,脸上那扭曲的疤痕牵动了一下:“智氏与赵氏,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战,亦是了我心愿。”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终落在赵军溃逃的方向,语气转冷:“赵无恤虽败,但未必没有后手。公子,眼下当务之急,是肃清残敌,稳定局势。”
重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点了点头。是的,战斗还未完全结束,庆祝与叙旧都为之尚早。他转向身边的将领,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追击残敌,收拢俘虏,救治伤兵。
然而,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始终有着那道沉默的黑色身影。
智申的回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云诡的晋国政局。
他带来的不仅是胜利,更是一个巨大的变数。这支强大的黑甲军,未来将何去何从?
智氏之名,是否将借此战死灰复燃?而与他有着共同敌人却也关系微妙的自己,又该如何与这位浴火重生、心思难测的故友相处?
平阳之战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