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七年,七月十六,宜结婚、出行、祈福、栽种。
宫里来了两位嬷嬷,伺候着沈清和穿戴梳妆。
辰时,天已大亮。
华贵的马车自苍若寺接了受着伤的沈清和。
佛寺里钟声回荡,檀香香气愈发稀薄,沈清和挑开车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自己隐藏身份藏匿了半年多的苍若寺,寺院两侧钟楼林立,佛殿檐下挂着明黄色的经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似在送别。
遥远的梵音像神明在耳边低语:此去路途遥远,望珍重,勿再回头。
马车里铺着短绒毛毯,沈清和的身下又垫了两个鹅羽软垫。车行极慢,生怕路上有半点颠簸,会扯动沈清和的伤口。
车队由洛知彰亲自带队,一路去到御街的尽头,大庆皇宫。
直到未时,马车才在皇宫前缓缓停下。
沈清和由两位嬷嬷搀扶下了马车,踩在早就铺就好的绛红色地毯上。
因沈清和伤重,便取消了繁琐地仪式,从马车上下来,便换上了轿辇,将人往重湘宫里送去了。
洛知彰看着轿辇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这才翻身上马,回了家去。
皇宫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宫墙巍峨,宫阙万千。
抬头,仍是四四方方的天。
似乎不曾变过,可是什么都变了。
沈清和下了轿辇,迎上前的是小路子。
小路子红着眼睛,伸出胳膊来,强忍着泪意,高声道:“奴才恭迎主子回宫。”
沈清和早就听洛知彰提起过,这么些日子,小路子并没有为自己另谋生路,一直守着重湘宫。
皇帝偶尔会到重湘宫里追忆从前,所以御前与内务府的人也没有为难他。
但他也没什么月银可拿,将沈清和离宫之前留给他的银钱按月给了家人,自己只是偶尔靠杨答应的接济吃了上顿没下顿得过着。
沈清和将手搭在小路子胳膊上的一瞬,小路子没忍住,唇角颤抖着,掉出两滴晶莹的泪珠来。
重湘宫的匾额高悬,朱门大敞,碧瓦在阳光下流出光泽。
小路子搀扶着沈清和迈进重湘宫,“娘娘,重湘宫里的物件全都是您从前在时的样子,不曾变过。”
如今已是七月中旬,院子里的桃树上竟还开着几朵桃花。
小路子应该是得知自己回来,提前去摘了柳叶,如从前那般,将柳叶缠绕枝头,使整个院子里布满了生机。
一缕微光透过雕花木窗照在寝殿的帷幔上,博山炉上烟雾缭绕,是一分春的香气。
桌案后挂的画也变了,沈清和看着画中人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眼,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衣裙,站在桃花树下。
书架上的琉璃盏中,十二只黄蓝蝴蝶颜色仍旧鲜亮。
顾桓祁是真的在弥补从前的自己啊。
可惜,这一切都来的太晚了。
沈清和离宫之前留在圆桌上的玉镯、玉坠和衣裙已经不见踪影,上头放着好些新的赏赐,绫罗绸缎,珠链钗环,还有百两黄金。
沈清和随手拿起两锭金元宝,塞进小路子的手里。
小路子连连后退,“奴才不敢。”
“本宫给你的,便是你的了,有何不敢。”沈清和敛理衣裙坐下身,动作和声音都极轻微,免得拉扯到伤口,“重湘宫里只有你一人打理,这么久了,这两锭金子算什么呢。真心,可是千金都换不来的。”
“宸妃说的不错,真心千金不换,宸妃给你的,你便拿着。”
沈清和循着那声音望去,顾桓祁身穿白衣,立在寝殿门口,身上浸染着淡金色的阳光,朝沈清和笑了,眼中光芒灿若繁星。
“奴才谢皇上,谢宸妃娘娘。”小路子接过沈清和手里的金元宝,有眼色地从寝殿里退了出来。
顾桓祁迈进殿中,轻轻牵起沈清和的手,走向床榻边,“朕来帮你换药。”
江义敏端着一个金丝楠木托盘,上头摆着纱布和药膏,跟在顾桓祁的身后,将那托盘放在床头的小凳子上,然后倒退两步,放下帷幔,亦离开了寝殿。
沈清和死死盯着江义敏手中的拂尘,紧紧咬着嘴唇,不让恨意从眼中流泄出来。
顾桓祁净了手,小心翼翼地将沈清和身上的珠链取下,又动作轻柔地为沈清和解开衣衫扣子。
沈清和别过眼去,身上忍不住地颤抖。
顾桓祁见状,手上一滞,轻声安慰道:“清和。”
沈清和的眼神躲闪着,不愿与顾桓祁对视。
顾桓祁停下手上动作,在沈清和的身边坐下,将自己的手覆在沈清和的手背上,“行宫大火后,那个刺客的尸体已经被烧焦了,上头的匕首,是洛知彰的匕首。
“朕问过他,他才同朕说起,曾暗中去行宫探望过你,正逢你遇刺,所以将匕首留在了你身边。
“没想到,你竟当真又用上了那匕首。
“清和,从前都过去了,朕再也不会让你孤身一人面对危险了。”
沈清和缓缓回过头,对上顾桓祁的眼神,已是泪眼盈盈。
“「宸」,你可记得?”顾桓祁摩挲着沈清和的手,“从前为你取封号时,朕早就想以「宸」字为你的封号了。只是你那时处处尽守本分,不敢僭越,生怕招惹是非。可即便如此,是非仍是不断。既然如此,又何必处处忍让委屈呢?”
沈清和垂下泪眼,缄默不语。
“其实,朕当初让卢广安去行宫为你诊病,就是为了让他告诉你,竹叶已经入土为安,朕想你安心。”
顾桓祁以拇指将沈清和脸上的泪珠抹去,“清和,从前是朕不好,朕不该疑你,过去的就过去了,好不好?咱们重新开始。”
见沈清和终于抿唇点头,顾桓祁才将她揽进怀里,在沈清和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眼泪无声落下,沈清和以眼睫遮住眼底神色。
旧事若是能一笔勾销,重新开始,那从前自己失去的那些,又算什么呢?
相拥一阵,顾桓祁解下沈清和的衣裳,动作轻柔地为沈清和摘下肩膀上的纱布,看见伤口时,心头一颤。
这是沈清和以命相护,为自己挡箭的痕迹。
而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以命相护了,去年在南巡的船上,她也是那般张开双臂,虽胆怯,但仍坚定。
“这些事,让医侍来做便是,皇上何必亲力亲为呢?”
顾桓祁抬起头,对上沈清和的眼睛,这是沈清和见到自己后说的第一句话。忍不住笑了,俊朗的脸更是好看。
“朕已经让小源子去内务府挑几个底子干净,聪明伶俐的,晚些时候带来重湘宫来给你挑选。你身边没个贴身伺候的人,朕不放心,自然要亲自来为你上药了。”顾桓祁将药膏在伤口处涂抹均匀,轻轻吹了吹,而后又将干净的纱布覆于其上。
“只是往后留了伤疤,便不好看了。”沈清和微声道。
顾桓祁伸手捋了捋沈清和鬓边的墨发,满眼疼惜,“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