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若寺立于山中,两面环河,寺庙身后便是一片竹林。因为是皇家寺院的关系,苍若寺的香火极旺。
七月十一,才刚辰时,御驾便到了苍若寺门口。
苍若寺外已经围满了人,都想着要在今日一睹天子真容。
顾桓祁沉着脸,下了御辇,径直往事先备好的禅房去了。
“山路颠簸,皇上稍作歇息,待吉时一到,贫僧再来请皇上前去祈福。”
顾桓祁侧身,举手投足温文尔雅,“有劳净仁住持...”
抬眸之际,恍惚间见一女子身影从禁军队伍后出现又转瞬即逝。
顾桓祁不由迈步向前,伸长了脖子四下寻觅,还未看清就再也寻不见那人了。
洛知彰循着顾桓祁的目光看过去,却并未见到任何异常,“皇上?”
顾桓祁定了定心神,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无奈地摇了摇头,进了禅房中,“无事,许是朕看错了。”
禅房的门缓缓合上,顾桓祁坐在床边,鼻息间充斥着檀香气味,可是心里却怎么都静不下来,想着方才那个身影,不像是眼花,可那身影消失的又实在太快。
“你去给朕查查,苍若寺中可有女子。”
江义敏端着参茶的手一滞,“奴才愚钝,不明白皇上是何意,御驾亲临苍若寺祈福,今日不会有旁的香客打扰。”
顾桓祁长叹一口气,脑海中那身影挥之不去,“朕方才在禁军身后,见到一女子身影...”
江义敏这才明白了顾桓祁的意思,将茶盏递到顾桓祁手边,接着顾桓祁的话头往下道:“皇上觉得,所见之人是俪妃娘娘?”
“是。”顾桓祁接过茶盏,一遍一遍摩挲着茶碗盖子,没有要喝茶的意思,“可朕想着,是洛渭洲请奏想要为俪妃修建衣冠冢,朕才来了这苍若寺,若真的见到了俪妃,会不会是洛渭洲有心设计朕与阿若重逢...”
顾桓祁抬眸,看向身旁的江义敏,眉眼间神色复杂,喜忧参半,一面期待真的能重新见到洛知微,一面又担心自己是不是掉进了洛家的圈套中。
江义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皇上,洛将军只是请奏想要为俪妃娘娘建衣冠冢,并未要来此处为俪妃娘娘祈福。”
顾桓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朕...疑心太重了。”
这九个月里,皇上日日思念俪妃,江义敏觉得是顾桓祁思虑过重才会认错人,宽慰两句后转身叫人去苍若寺暗中查探,寺庙中是否当真收留了女子,也好得个结果来,好让主子安心。
到了巳时,祈福事宜已准备妥当,苍若寺来人请皇帝去往神坛。
顾桓祁站起身展开双臂,由江义敏为自己抚平龙袍下摆的褶皱,而后才往神坛去了。
神坛前,一百位高僧身披袈裟立于两侧,净仁住持手持锡杖上前,恭请皇帝祈福。
每走一步,锡杖与杖上金环轻轻碰撞,发出声响。
一声一声,清脆悠扬,聆之使人心神平静。
顾桓祁提起龙袍下摆,步态端方正直,一步一步登上汉白玉台阶,行至大雄宝殿前。
正逢一阵清风拂过,香炉中的檀香青烟在空中交织上升,而后逐渐稀薄。
须臾功夫,吉时到,钟鼓齐鸣。
听见钟声,顾桓祁立于大雄宝殿前,从小沙弥的手中接过三支将近两尺长的烫金龙纹香,借长明灯中的火点燃线香,看着火光烧红了香头,而后缕缕檀香钻入鼻息。
一百名高僧同声念诵《地藏经》,顾桓祁在如潮的梵音中朝佛像深深三拜,亲手将金香插入了香炉中。
顾桓祁满脸虔诚,双手合十后,轻声念道:“安庆六年,行宫大火,吾妻知微,逝于火海...”
还没说完,一声疾风呼啸,一支箭掠过顾桓祁的耳边,将三支高香径直斩断。
顾桓祁惊慌地睁开双眼,见三支半截的龙纹香落地,转身向身后望去。
竹林深处一阵晃动,又一支箭从翠绿的竹林中长啸一声,划破长空。
“护驾!”洛知彰大喝一声。
见有人行刺,神坛前一片混乱,带来的一半宫人都去暗查这寺中是否有女子,皇帝身边唯有江义敏,正要上前护驾,却被成群结队的小沙弥和僧人冲散。
空中落下箭雨,洛知彰持刀将飞来的箭一一挡下,定睛看清箭来之处后,从栏杆旁抽出弓箭,搭弓拉箭之际,又一箭劈空直奔顾桓祁而来。
洛知彰适时松手,弦上箭钻入竹林深处,再回首时,发现从竹林深处飞出的那支箭已经愈发接近顾桓祁。
洛知彰伸手从靴中取来匕首,抛向空中,想要将那箭劈成两段,却只是与箭羽轻轻擦过。
那箭在空中稍缓了速度,方向却并未有丝毫改变。
顾桓祁后退便是香炉,脚下一顿,看着那利箭朝自己呼啸而来,墨色的眸子颤了颤,来不及看清脚下的路,只听见一声,“桓郎。”
而后一个极瘦小的身影摊开双臂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只见飞箭钉在她的身上,那人便径直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猩红浓稠的鲜血滴落在明黄的龙袍上,金色丝线沁染鲜血,在日光下映出一抹刺眼的赤橘色。
“阿若...”顾桓祁的声音颤抖着,泫然欲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早晨时自己见到的那个身影,竟是真的。
沈清和看了一眼自己胸口处的箭,感觉自己整个身体似乎被撕裂开来,好像已经碎成了几块。眼前愈发模糊,看着顾桓祁黑色的眸子,牵强地扬了扬唇角,无力地抬起了沾满鲜血的手,还未碰到顾桓祁的脸颊,便垂落下来,整个人渐渐失去了意识。
*
顾桓祁的禅房里头,雕花木门大敞着。
“俪妃娘娘,别睡啊,俪妃娘娘。”乔太医眉头紧锁,在沈清和耳边轻声唤着,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才能勉强稳住颤抖的手指,轻探沈清和的伤口。
净仁住持深深地低着头,声音轻轻,一字一字敲在顾桓祁的心头,“去年冬日里,有两个小沙弥去河边打水,见河中飘着一女子,便将俪妃娘娘打捞了上来。
“俪妃娘娘没了记忆,不知姓什名谁,家住何处,身上唯有一封信,墨迹已经被河水洇湿,只能看清一个沈字。
“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也不忍心将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赶出苍若寺,只能让俪妃娘娘留在寺中,做些洒扫帮厨的活计。
“贫僧实在不知,沈姑娘竟是俪妃娘娘。”
顾桓祁紧紧握着沈清和粗糙的手,那只纤细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手心处已经磨出了两个薄薄的茧子,指甲也修剪的并不整齐,再也不似从前皇宫中俪妃的明丽模样。
“那些东西现在何处?”顾桓祁轻声问道。
“贫僧已经让徒儿去取了,还请皇上稍候。”
顾桓祁眉眼间尽是焦急,兀自深吸了两口气,满是心疼地将沈清和额间凌乱的头发别到她的耳后。
她方才分明在唤自己桓郎,她若是失忆,又怎么会以生命为自己挡下这支箭呢?
她没有失忆,她只是对朕失望了,不愿意再回去那冰冷的行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