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如水，江义敏朝端着绿头牌的晁公公摆了摆手，“不必进去了。”
俪妃中毒、夏嫔小产，托盘里一共放着三块绿头牌，其中还有一个是已经不能生育的李常在。
晁公公的目光从托盘中的绿头牌上一一扫过，无奈叹了一口气，“真希望早些到明年，赶紧选秀，进些新人小主来伺候皇上。”
“皇上国事繁忙...”江义敏敷衍着，自己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
顾桓祁对自己的生病之事仍有戒心，总觉得此事与后宫之人脱不开干系，故而中毒后甚少入后宫。
叙话片刻，晁公公才端着绿头牌离开，小源子便踏进了景乾宫的宫门，四下看了看，在寝殿门口将自己的师傅拖走了。
“入宫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不稳重，”行至无人处，树影遮蔽了月光，江义敏将自己的袖子从小源子手中抽回来，“查出来了？”
小源子先是嘿嘿笑了，而后伸手给江义敏的袖口褶皱抚平，“回师傅的话，已经查出来了，这炉子贵重得很，寻到能做出如此名贵的博山炉的店家，在京都城里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炉子是在贵的吓人，要一千五百两呢。”
小源子说着，鼻子一皱，实在不敢想象竟有人能花一千五百两银子买一尊香炉。
“一千五百两？”江义敏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看向寝殿窗边那个正在翻阅兵书的人影。
一千五百两银子并非小数目，吏部尚书一年的俸禄是一百八十两，加上养廉银，估计整个吏部尚书府一整年不吃不喝也是不够的。
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够。
江义敏挑了挑眉头，无奈点头，转身便要离开，“我知道了。”
“不不不，师傅...”小源子一把拉住江义敏，一把从胸口掏出一个纸包，缓缓打开。
树影摇动，夜渐渐深了，蝉鸣声也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景乾宫的寝殿奉着冰，顾桓祁坐在烛台边，烛火在墨眸中不断跳动着。
寝殿的门被缓缓打开，一阵暑气卷进殿中，顾桓祁不由蹙眉，却并未抬头。
江义敏端着一盏安神茶入内，站在门口抬头望去。
盛夏的夜里，顾桓祁端坐在烛火边，远远看着，周身却透着几分萧索。
“皇上，”将茶盏轻轻搁在顾桓祁的手边，江义敏出声道：“您今日让奴才们查的事情，已经查到了。”
顾桓祁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神色淡淡。
“那店家在京都城东市，名叫致远坊，取得是宁静致远之意，做的正是熏香与香炉的生意，那尊博山炉是件孤品，价值一千五百两。”
顾桓祁冷笑一声，又将兵书翻过一篇，“该怎么往下查，你知道吧？”
“奴才明白，”江义敏抬眸，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犹豫，片刻后，才下定决心道：“只是...”
顾桓祁这才从兵书上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江义敏，“怎么？”
江义敏从小源子手里接过那纸包，仔细摊开，里头放着些许白色的东西，似乎还有些莫名的味道，顾桓祁放下手里的兵书，紧皱着眉头，伸手探了探那纸包中的东西，“这是何物？”
“回皇上，此物名为樟脑，是...”
“有话直说，”顾桓祁横眉道：“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江义敏抿了抿嘴唇，继续道：“是在那博山炉下头发现的，此物可点燃，燃后有毒，对肝脏不利。与皇上中毒时，乔太医所断的症状，也是一致的。”
“这些东西所剩不多，有些已经泛黄，确实是被烧过。”顾桓祁沉下脸，指尖蘸了些樟脑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朕记得，朕清醒时，在景乾宫里侍疾的也是夏嫔。”
江义敏颔首，“这炉子是夏嫔娘娘赠给皇上的，在炉子底下添了这樟脑粉末，熏香时同时将樟脑点燃，而香料气味可掩盖樟脑的味道。最后自导自演一出...”
樟脑可燃，粉末燃尽便算是死无对证了，也算是个天衣无缝的局。
下毒，再解毒，倒是个争宠的好手段。
只是夏嫔怎么也不会想到，粉末还剩下一些残留之时，皇上会因为这博山炉疑上夏家。
江义敏的声音渐渐小了，又从小源子手里拿过一方湿润的素帕，双手捧着呈给顾桓祁，躬下身子，“奴才多嘴，皇上恕罪。”
顾桓祁以素帕拭去手上的粉末，冷声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让你说完了，这会儿知道让朕恕罪了？”
江义敏并未多言，弯弯唇角站在一侧。
顾桓祁将素帕随手扔进江义敏的怀中，“只是朕在想，俪妃和俪妃身边的竹叶也接近过这炉子...”
听见俪妃和竹叶的名字，小源子瞳孔一颤，咬紧嘴唇屏住了呼吸。
江义敏抬眸，见顾桓祁紧绷着下颌线，眸色晦暗不明，看着那纸上的粉末，好像在怀疑什么，也在期待着什么。
待看清顾桓祁眸中的神色后，江义敏才缓缓开口道：“要奴才说，接近过这炉子的人又何止俪妃娘娘一人，尚宸殿常有娘娘小主前来伴驾，若如此论，只怕无人能免去嫌疑。”
江义敏说完，见顾桓祁的角色有所缓和，又继续道：“皇上病时，俪妃娘娘为皇上侍疾，熬坏了身子，也未主动提过一句。俪妃娘娘对皇上真心，奴才们看着也很是感动。”
顾桓祁松了紧绷的脸，拢衣起身，又净了手后便就寝去了。
江义敏与小源子两人将床幔和内寝的帷幔放下，吹熄了多余的蜡烛，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寝殿。
廊下， 小源子长呼出一口气，“师傅，您方才是在为俪妃娘娘说话？”
“不是。”江义敏瞥了身边的小源子一眼，语气无奈。这个徒弟，不够聪慧，好在踏实，做事也算仔细。若说要接自己的班，估计是不行的了。
“不是？”小源子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双手交叉插在自己的袖口中，压低声音，“徒儿方才分明听见了，皇上疑心是俪妃娘娘和竹叶在那香炉里动了手脚...”
江义敏举起手中拂尘，在小源子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在御前当差，不能为任何人说话，只能说皇上想听的话，明白了吗？”
小源子瘪着嘴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师傅的意思是，皇上嘴上虽怀疑俪妃娘娘，但是心里想听的却是：‘这事与俪妃娘娘无关’，可是这个意思？”
江义敏这才略略满意，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嘴上怀疑俪妃娘娘，可心底却想听相反的话，”小源子的眉头愈发紧蹙，“就好像那年除夕，皇上明明喜欢俪妃娘娘，却还是要奴才趁无人注意，将俪妃娘娘推下了玉液池。”
江义敏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眸子四下看了看，厉声道：“这事往后不许再提了。”
小源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颔首应下，“徒儿知错了，师傅莫怪。”
江义敏叹了一口气，嘱咐道：“你在御前行走，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要谨慎，无论是在何人面前，都不能掉以轻心，即使是我，也是不行的，明白了吗？”
小源子浅笑道：“可是徒儿相信师傅。”
江义敏眸中掠过厉色。
小源子霎时沉了脸色，朝江义敏躬身行礼，肃声道：“师傅放心，徒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