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盖苏文将五把刀轮换使用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他时而双刀齐出,时而右手朴刀主攻左手短刀偷袭,时而弃刀换刀,动作快到几乎出现残影。
但无论他如何变招,如何诡谲狠辣,席君买那杆长枪总能恰到好处地封死他的进攻路线,沉重的枪身每一次碰撞,都震得他手臂酸麻,伤口处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透。
两百招过去,渊盖苏文的呼吸变得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汗水浸透了内衫,顺着额角不断滴落。
每一次挥刀,手臂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格挡,都感觉骨头在哀鸣。
那三把频繁使用的刀,刀刃上布满了细密的豁口和卷刃,尤其是朴刀,靠近刀尖的位置甚至崩开了一个小口子,几乎快成了锯子。
反观席君买,虽然额角也见了汗,呼吸也急促了些,但握枪的手依旧稳定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初,长枪的走势丝毫不见散乱。
终于,在一次全力对拼后,渊盖苏文踉跄着后退了七八步才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模糊了双眼。
他右手拄着那把卷了刃的朴刀,左手环首刀也无力地垂下,刀尖点地。
他张着嘴,大口喘气,肺部火辣辣地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第三把备用刀,他甚至没机会抽出来。
席君买缓缓收枪,枪尖斜指地面。
他看着渊盖苏文狼狈的样子,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刀法很好,战场搏杀的经验远胜于我,若是平地野战,生死相搏,胜负难料。”
渊盖苏文喘息着,没力气回应,只是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
席君买的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几把惨不忍睹的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杆除了些许碰撞白痕外依旧光亮如新的长枪枪身,语气平淡地补充道:“但我的枪,是竹叶轩名匠以秘法锻造,千锤百炼,寻常刀剑与之硬碰,吃亏太大。”
他没有得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渊盖苏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席君买那杆黑沉沉的宝枪上,枪身流畅的线条,枪头森冷的寒光,无不透着一股内敛而强大的气息。
再看看自己手里那几把布满豁口,卷了刃的破刀。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或许,这就是高句丽和大唐的差距吧...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炽热。
但这炽热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垂下眼睑,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刀柄。
柳叶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此刻才放下手里的水杯,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行了,带他去见见他老婆孩子。”
这句平淡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渊盖苏文心坎上。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柳叶,胸膛剧烈起伏,刚才比武带来的所有疲惫和屈辱瞬间被巨大的希冀冲散。
片刻之后,他几乎是踉跄着,被护卫引向营地另一侧一处不起眼的小帐篷。
帐篷门口有护卫把守,掀开厚重的帘子,光线有些暗。
梅丽正坐在榻边,怀里紧紧搂着已经睡着的渊男生。
听到动静,她惊恐地抬起头,当看清门口那个浑身汗水血污,狼狈不堪却熟悉无比的身影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夫...夫君?”
梅丽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酸楚。
渊盖苏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野兽受伤后的悲鸣。
他几步抢到炕边,颤抖的双手伸向梅丽和儿子。
“梅丽!”
梅丽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一只手紧紧抱着沉睡的儿子,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渊盖苏文伸过来的大手。
“夫君!真的是你!你...你还好吗?伤得重不重?”
梅丽泣不成声,想伸手去碰他肩头染血的布条,又怕碰疼了他。
渊男生被父母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跪在炕前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的脸,愣了几秒,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爹爹!爹爹!你去哪了!坏人好多!”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渊盖苏文心上。
他再也控制不住,这个曾经在平壤城一人五把刀杀透重围的悍将,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抱住扑过来的儿子,将脸深深埋进儿子小小的肩窝里。
梅丽也扑过来,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在狭小的帐篷里回荡。
“没事了,没事了,爹爹在...”
渊盖苏文哽咽着,笨拙地拍着儿子的背,声音抖得厉害。
梅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高建武那个昏君,他派兵围了府邸,要不是承岳,我们...我们早就...夫君,他...他是真的想要我们母子的命啊!他想用我们来逼死你啊!”
渊盖苏文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燃起滔天的恨意,那恨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昏君断我生路,害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共戴天!我渊盖苏文对天发誓,定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用他高氏全族的血,祭奠我枉死的兄弟,洗刷今日之耻!”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沉浸在劫后重逢的悲喜和对高建武刻骨的怨恨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帘子被掀开,一个护卫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时辰到了。”
简单的四个字,像冰冷的锁链,瞬间将帐篷里悲恸而温暖的空气冻结。
渊盖苏文身体一僵,抱着儿子的手臂收紧,梅丽也惊恐地抱紧了丈夫的胳膊。
渊盖苏文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最后用力抱了抱儿子,在儿子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又深深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妻子,眼神里有万般不舍,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等我。”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然后,他猛地松开手,站起身大步走出了帐篷。
帘子落下的瞬间,隔绝了里面压抑的哭泣声。
再次回到柳叶的帐篷,渊盖苏文脸上的泪痕已干,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印记。
他肩膀的伤似乎更痛了,但他站得笔直,眼神里的悲愤和软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熄灭的复仇火焰。
柳叶依旧坐在矮几后,手里把玩着一个粗糙的木头小马,似乎是刚才小囡囡落下的。
他抬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渊盖苏文,目光在他肩头渗血更多的布条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落回他脸上。
帐篷里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柳叶放下木马,看着渊盖苏文的眼睛,没有多余的废话,只问了极其简短的一句。
“知道该做什么吗?”
渊盖苏文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几息,缓缓开口道:“知道。”
柳叶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微微点了下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很好。”
他重新拿起那卷账册,目光移开,仿佛渊盖苏文已经不存在。
“竹叶轩的人会送你走,回你的高句丽东部,做你该做的事。”
没有承诺,没有威胁,甚至连一句“你妻儿在我手上”的暗示都没有。
但渊盖苏文完全明白,这平静话语下蕴含的分量。
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所有情绪,对着柳叶极其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动作有些僵硬。
然后,他转身,跟着帐篷外早已等候的一名竹叶轩伙计,沉默地走向营地边缘停着的一辆,罩着厚布的普通牛车。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是车辙印的泥地上。
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妻儿所在的那个帐篷方向,只是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牛车在暮色中吱呀作响,缓缓驶离了营地,驶向辽水上游某个秘密的渡口。
在那里,他将被秘密送过高句丽人封锁相对薄弱的区域,回到他渊氏家族势力盘踞的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