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的府兵,例行公事地盘查着路引文书。
为首的汉子,身形魁梧,脸上有道不太明显的旧疤,眼神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说着一口 带着浓重辽东口音的汉话,自称姓岳,带着家眷和几个同乡,是从更北边的霫人部落那边过来的,家乡遭了雪灾,活不下去,想来营州投奔远房亲戚,顺便看看能不能找点活计糊口。
文书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盖的也是北边某个小县衙的模糊印章,这年头流民多,守卫也没太在意,挥挥手就放行了。
这队人进城后,没有往热闹的城中心去,而是刻意避开了主街,在相对僻静,房屋低矮杂乱的城东区域转悠。
被护卫在中间的,是一个用厚厚头巾裹住大半张脸的年轻女子,她身形纤细,即使裹着臃肿的棉衣也能看出窈窕的轮廓。
露出的眉眼清秀,只是带着深深的忧虑和疲惫。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男孩小脸冻得通红,蔫蔫地趴在她肩上。
一行人,最终在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栈门前停下。
客栈门脸不大,招牌旧得掉漆,里面光线有些昏暗。
自称姓岳的汉子名叫渊承岳,这个名字只要一听,就能立刻确定他的身份。
高句丽人!
他化名中原人士,上前跟掌柜交涉,很快要了两间最便宜的,靠里院的下房。
进到狭小阴冷的客房,渊承岳立刻反手关紧了门。
那年轻女子这才解下头巾,露出一张秀丽但写满愁容的脸。
她刚把怀里的小男孩放到冰冷的土炕上,那孩子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嘶哑而委屈。
“爹爹!我要爹爹!爹爹在哪里?”
小男孩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手胡乱地抓着年轻女子的衣襟。
渊承岳苦笑一声,道:“让夫人受苦了...”
梅丽心疼得眼圈瞬间就红了,赶紧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着。
“乖,不哭...爹爹...爹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办完了就来找咱们了...”
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和焦虑。
哄了好一阵,孩子的哭声才渐渐变成小声的抽噎,但依旧委屈地嘟囔着“要爹爹”。
梅丽抱着儿子坐在炕沿,看着窗外营州灰蒙蒙的天空,眼中忧虑更甚。
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离高句丽太近了!
她丈夫渊盖苏文,作为高句丽手握重兵的大对卢,本就功高震主,如今唐军压境,荣留王高建武对他的猜忌更是达到了顶点。
这次他们母子,在渊承岳等心腹死士的保护下秘密离开平壤,就是因为高建武已经数次在朝堂上借故发难,甚至暗中派人监视府邸,情势危急万分。
渊盖苏文担心妻儿成为人质或被用来要挟自己,才冒险将他们送出。
“即使在这营州城里,恐怕也未必安全。”
梅丽低声对站在门边,警惕倾听外面动静的渊承岳说道:“大王的探子无孔不入,辽东各族又多有依附大唐的,我们在这里,如同羊入狼群。”
她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
渊承岳转过身,脸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他沉声道:“夫人放心,属下省得。”
“我们尽量深居简出,不过,一路盘缠消耗不少,得想法子换些钱来,不然连住店吃饭都成问题。”
他摸了摸怀里。
“正好带出来一根老参,看品相是百年以上的好东西,在这营州应该能换不少钱。”
梅丽点点头,叮嘱道:“小心行事,兑换钱财,不要去那些官办的大铺子,找些信誉尚可的私铺,尽量别引人注意。”
“夫人放心,属下明白。”
渊承岳抱拳道:“属下这就出去转转,夫人和小公子务必待在房里,锁好门,谁来也别开。”
渊承岳出了客栈,裹紧皮袄,低着头,尽量让自己融入营州城东杂乱的人流中。
他看似随意地走着,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街边的店铺。
他牢记夫人的叮嘱,避开了那些挂着“官”字招牌。
最终,他在一条相对冷清些的巷子口,看到一家门脸不大,招牌写着“济生堂”的药铺。
渊承岳迈步走了进去。
铺子里弥漫着混合的药草香气,一个四十来岁,穿着一间皮袍子的掌柜,正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掌柜的,收药材吗?”
渊承岳压低声音,开门见山。
掌柜抬起头,打量了一下渊承岳的打扮,点点头。
“收,有什么好货?拿出来看看。”
渊承岳左右看看无人注意,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和粗布包裹了好几层的长条状物品。
他一层层揭开,最终露出一根品相非凡的野山参。
这根参主体粗壮,呈人字形,芦头紧密,碗口密而清晰,像一个个小铜钱叠在一起,这是年份极老的标志。
主根上的横纹细密而深邃,如同铁线缠绕,清晰可见。
参须修长柔韧,上面缀满了细密的珍珠疙瘩,皮色黄褐油润,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浓郁的参香,瞬间压过了铺子里的其他药味。
掌柜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他猛地从柜台后站起来,几乎是扑到柜台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根参,动作轻柔得像捧着稀世珍宝。
他拿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须条上的珍珠点仔仔细细地看,又凑近了深深闻了闻那独特的香气,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如果是长安城的人,在发现掌柜的拿出放大镜的同时,就应该能看出来,他出自竹叶轩...
可惜,渊承岳不光不是长安人,连大唐人都不是...
“这...”
掌柜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狂喜。
“这...这是真正的老山参啊!”
“看这铁线纹,怕不是得有一百五十年往上!好东西!天大的好东西!”
渊承岳看他识货,心中稍定,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掌柜的好眼力,家里祖传的,遭了灾,没办法才拿出来换点活命钱。”
“您看,能给个什么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