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捋了捋胡须。
“你这故事...篡改得倒是新奇有趣,我那夫人性情端淑,最是守礼,何时成了连夜私奔的红拂女了?”
“还扯出个虬髯客结义...老夫这一生履历,驸马怕不是倒着写的?”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柳叶脸不红心不跳,嘿嘿一笑。
“演义嘛,图一乐呵。”
“江湖快意,仗剑天涯,听着是不是比枯燥的军阵杀伐有意思?”
“尊夫人张氏温婉贤淑,世人皆知。”
“不过,这红拂女敢爱敢恨,识英雄重英雄的胆魄,不也值得钦佩?”
李靖无奈地摇摇头,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和...不易察觉的向往。
他征战半生,戎马倥偬,那种江湖儿女的洒脱不羁,对他而言,倒真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江湖...”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不再言语,眼神似乎飘向了远方天际。
贺兰英可逮着机会了,立刻又嚷起来。
“柳叶,你看李伯伯都没生气,快给我也编一个,我就要当那种...专打坏蛋的女侠,专打你这种坏蛋,名字要响亮!”
柳叶笑着说道:“我看你就叫‘净街虎’贺兰英,怎么样?威风吧?”
“保证你跺一跺脚,河东道上的地痞流氓都得哆嗦!”
“柳叶!”
贺兰英气得满脸通红,挥舞着马鞭又追杀了过去。
“我跟你没完!”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长长的车队和追逐打闹的身影上。
也落在李靖,沉静侧脸上。
他看着前方那个在贺兰英追杀下,左躲右闪,哈哈大笑的身影,又看了看身后,那一眼望不到头车队,心中那份因河东乱局而起的凝重,莫名地消散了几分。
反而生出一股奇异的平静...
...
太阳彻底沉下去,车队在官道旁一处开阔地扎营。
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即将进入深冬的寒意。
巨大的营地,如同一个临时集镇,拉金子的车围在最里面,护卫和伙计们轮流值夜,警惕地盯着四周的黑暗。
柳叶他们一大群人,围坐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火上架着口大锅,咕嘟着热腾腾的肉汤,香气四溢。
贺兰楚石拿树枝拨弄着火堆,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算一算日子,咱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出发,最多有个七八天,消息就该抵达河东了。”
“咱们这两千万贯一亮相,怕是整个河东都得颤三颤。”
“卢家这会儿,估计眼珠子都红了。”
贺兰英抱着膝盖,一点看不出紧张,反而像要去郊游。
她笑嘻嘻地说道:“哥,你说他们会不会半道上来抢?”
“他敢!”
贺兰楚石眼一瞪。
“我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李靖端着一碗热汤,小口啜饮着,一直没怎么说话。
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火堆旁几人都安静下来。
“柳叶,魏征临行前,想必也找过你吧?”
“他这人认死理,更认百姓的理。”
“这一次,想必你就是打算跟着他一路前往河东,不过...你就不担心这个老古板,会给你使绊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柳叶。
连咋咋呼呼的贺兰英也安静了,等着听答案。
谁都知道,魏征是个向来不跟任何人讲究情面的性子。
万一魏征认定,柳叶这一行人要把河东搅动个天翻地覆,很难说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李靖说的不无道理!
魏征本就是河东的官员出身,而且在之前的东突厥之战中,又在河东当了三年的黜陟大使,可谓是根基深厚,就算是卢氏和其他的五姓七望,也要给足他面子。
说到底,魏征在朝中,本就代表着河东、山东一带氏族的利益!
只不过,他更看重百姓罢了。
柳叶用木勺搅了搅锅里的汤,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卫公,您行军打仗,最怕遇到什么地形?”
李靖略一沉吟,道:“山地险隘,易守难攻。”
“那要是守军粮草不足,人心不稳呢?”柳叶又问。
李靖答得干脆,也很简练。
“那自然是不战自溃。”
柳叶放下勺子,悠悠的说道:“河东卢家,现在就是守着粮草这个天险,”
“他们以为捂着粮食,就能掐住朝廷的脖子,掐住河东的命脉。”
“我们这趟去,就是要去攻山的,至于魏相担心的,无非就是我们到了河东之后,会瞬间将河东的粮价拉下来。”
“所谓谷贱伤农,就是这么个道理。”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
“河东的农人,佃户占了大多数。”
“他们辛苦一年,打下的粮食,大半进了卢家的粮仓,自己能留多少?”
“粮价再高,钱也落不到他们口袋里,都被卢家和那些层层盘剥的中间商赚走了。”
“所谓的谷贵,对他们来说,只是镜花水月。”
他又在圈旁边画了个箭头,继续说道:“我的法子,不是去压低粮价,而是要把卢家捂着粮仓的那只手,彻底掰开!”
“让他们囤积居奇,操纵粮价这套玩不转,让粮食能顺畅地流到该去的地方。”
李靖静静听着,眼中精光闪动。
他没有追问柳叶的具体想法,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心里清楚,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腥风血雨。
柳叶押着这么多金子去,就是去砸开卢家那扇紧闭大门的重锤。
贺兰英天真烂漫,听不下去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话,早就被柳叶说迷糊了,又吵嚷着让柳叶继续讲故事。
这回,就连李靖都开始跟着起哄,他也很想听听,柳叶会怎么编排他那些朝中的老友...
柳叶哈哈一笑,又捡起改编版的隋唐演义讲了起来。
一夜平安。
接下来的几天,车队按照计划行进,不快不慢。
沿途果然如柳叶所说,每到一州一县,当地官府的主官早就得了消息,带着人恭敬地在城外迎候,安排食宿,补充给养。
甚至派差役协助维持秩序,主动提出派府兵护送一程。
柳叶也没摆架子,该见的见,该客气的客气,官面上打点得滴水不漏,一路畅通无阻。
这大张旗鼓,官家护航的架势,更让沿途的探子们惊疑不定,消息像雪片一样飞向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