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
京城里的风是暖的,柳絮是软的。
拂在人脸上,能熏出三分醉意。
贾敏,便是这京城春日里,被春风柳絮娇养出的最天真烂漫的那一朵花。
贾母将她爱若掌珠,十几年的富贵荣华堆砌下来。
养得她肌骨莹润,眉目如画。
更兼一身书卷气,不染俗尘。
彼时的贾敏,性子单纯到了极点。
看这世间万物,都觉得是澄澈美好的。
她不知人心有万丈沟壑,不知言语有犀利刀锋。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对旁人好,旁人便也会拿真心来待她。
譬如,她那位刚进门不久的二嫂,王氏。
王氏是二哥贾政的新妇,出身金陵王家。
行事端庄得体,见谁都挂着三分恰到好处的笑。
贾敏便也真心实意地敬着她,爱着她。
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着分她一半。
她却不知道,在王夫人那张温婉和善的笑脸之下,藏着怎样的嫉恨与毒意。
在嫁入贾府之前,王家也曾遣了冰人,去过一次北静王府。
为的,正是那位冠绝京华的世子,世无澈。
结果,北静王府以“世子潜心武备,暂无婚配之意”为由,婉拒了。
话说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了看不上她的那份轻视。
这桩被拒的婚事,便成了扎在王夫人心头的一根烂刺。
拔不出,碰一下就流脓。
而她求之不得的,偏偏有人能轻易拥有。
那日,长公主府的春日宴,京中贵胄云集。
贾敏亦在受邀之列。
宴至一半,众人移步园中赏玩。
贾敏不喜热闹,便寻了个僻静的水榭,独自临窗看池中新探出头的嫩荷。
“姑娘这手字,颇有魏晋风骨。”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突兀地自身后响起。
贾敏受惊回头。
只见一人立于身后,身着亲王世子常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正是北静王世子世无澈。
她方才看得入神,竟未发觉有人靠近。
贾敏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慌忙起身福礼。
“世子。”
世无澈的目光,落在她方才临摹过的乌木桌案上。
那里,以指尖蘸了茶水写下的几个字,水渍未干。
是一卷《洛神赋》。
字迹清隽,飘逸中带着几分灵动。
“是我唐突了。”
世无澈微微颔首,眼底的欣赏几乎满溢出来。
“只是见此佳作,一时忘形。”
他并未多留,只客气两句,便转身离去。
可那一眼的惊艳,那片刻的驻足。
却在两个年轻人的心湖里,都漾开了圈圈涟漪。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假山后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王夫人端着一杯茶,指尖几乎要将那描金的茶杯捏碎。
又是他。
又是她。
一个是她汲汲营营,却连门都摸不着的北静王世子。
一个是她名义上的小姑子,被整个贾府捧在手心,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的贾敏。
凭什么?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可眼底深处,却长满了刺。
她看着水榭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一个恶毒的念头,如藤蔓般疯长。
你不是清高如仙吗?
我便要亲手将你从云端拽下来,让你跌进最污秽的泥潭里。
宴后不久,北静王世子世无澈奉皇命,远赴南疆平乱。
贾敏心中,便也跟着空了一块。
她时常会对着一盆兰花出神,那是世无澈辗转托人送来的。
贾母将女儿的情态看在眼里,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北静王府那样的人家,若能结亲,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老太太心里盘算着,只等世无澈凯旋,便托人去探探口风。
贾敏的这份女儿心事,自以为藏得很好。
却不知,府里早有一双嫉恨的眼睛,将她所有的情态都尽收眼底。
王夫人愈发频繁地出入贾敏的院子,嘘寒问暖,比亲姐妹还亲。
她会亲手为贾敏梳头,会陪着贾敏挑选胭脂首饰,会拉着她的手说些体己话。
“妹妹这般才貌,真不知将来什么样的少年郎,才能配得上。”
“依我看,这京城里寻常的公侯子弟,都配不上妹妹的一根头发丝儿。”
一句句的吹捧,哄得贾敏高高兴兴,
只当二嫂是真心疼爱自己,便彻底将她引为知己。
连自己贴身的丫鬟,都常被王夫人借去使唤,从不推辞。
她不知道,她身边的几个大丫鬟,早已被王夫人用银钱和前程,不动声色地收买了个遍。
而新来的那几个,手脚勤快,嘴也甜。
却都是王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她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摸清贾敏的一切,包括她最贴身的私物。
很快,王夫人便得知,贾敏有个从不离身的香囊。
那香囊的绣样,是一丛幽兰。
是那次春日宴后,贾敏亲手所绣。
王夫人看着眼线悄悄递来的香囊图样,嘴边勾起一抹冷笑。
她知道,该收网了。
“老太太,近来我听闻城外护国寺的送子观音最是灵验。”
这日,王夫人在贾母面前,状似无意地提起。
“我与二爷成婚也有一段时日了,这肚子总不见动静,心里着急。”
“想去拜一拜,求菩萨保佑,为贾家早日开枝散叶。”
贾母闻言,自然欢喜。
子嗣乃是头等大事。
“这是好事,该去,该去。”
王夫人立刻顺势接道。
“只是我一人前去,未免冷清。”
“听闻护国寺后山的桃花开得正好。”
“不如,请老太太恩准,让敏妹妹也陪我同去,散散心?”
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关切。
“她近来总在屋里闷着,人都清减了。”
贾母想着贾敏近来的确郁郁寡欢,出去走走也好。
“也好,你们姑嫂二人,正该多亲近亲近。”
老太太哪里知道,这一趟所谓的桃花之约。
根本不是去求神拜佛,而是通往地狱的请柬。
王夫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贾敏这只单纯的蝴蝶,一头撞进去。
她派心腹联络了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卫若兰。
那是个专好在花柳巷中厮混的腌臜人。
仗着家里有些权势,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
王夫人许了他重金,只叫他如此这般……
她甚至都不需要卫若兰得手。
她要的,只是“纠缠”这个事实。
只要贾府的千金小姐,在荒郊野外,与一个臭名昭着的浪荡子拉拉扯扯,再“恰好”被人瞧见。
贾敏这一辈子,就毁了。
到那时,别说高不可攀的北静王府。
便是京城里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再要她。
而她,王夫人。
则可以扮演一个“为小姑子名声着想”的好嫂嫂。
顺水推舟地将她“许配”给那个浪荡子。
一箭双雕。
既除了眼中钉,又卖了卫家一个人情。
王夫人想到得意处,嘴角的笑意愈发温柔。
她握着贾敏的手,亲昵地夸赞。
“妹妹,明日可要穿得漂亮些。”
“护国寺后山的桃花,定也比不上你的好颜色。”
贾敏被她夸得脸颊绯红,羞涩一笑。
满心期待着明日的春游。
她还以为,那会是寻常而美好的一日。
却不知,命运的屠刀,已在暗中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