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十两银票,在孙家母子眼前晃过时,是一道灼人的光,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记耳光,将迎春从龟缩了十几年的硬壳里,彻底打了出来。
三妹妹比她还小呢。
却已经能挣钱养家,能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
此刻,迎春关着房门。
孙家人的哭嚎咒骂隔着院墙传来,可她心里却出奇的安静。
若是从前,她只会缩在角落。
用无声的眼泪浸湿一方又一方的帕子。
将所有委屈和恐惧都吞进肚里,烂在心里。
可今天,她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摊开自己的双手。
就是这双手,差一点,就被那个叫孙绍祖的男人拽进不见天日的泥潭。
也是这双手,除了逆来顺受地捧着一碗饭。
便只会摆弄那些被长辈们认为是“消遣玩意儿”的针线。
“二木头”……
这个称呼在心底浮起。
第一次,不是泛起酸楚。
而是一股尖锐的、不容忽视的刺痛。
木头是不会反抗,不会喊疼,不会呼救……
更不会,为自己挣前程。
她抬起眼。
窗外,三妹妹探春正飞快地拨着算盘,为“海棠春”清算账目。
侧脸专注而明亮。
远处,隐约传来四妹妹惜春房里讨论画作布局的清脆笑声,自信又飞扬。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本事,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添砖加瓦。
也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而自己呢?
这个念头,不再是往日那根一闪而过的小刺。
而是变成了一根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让她坐立难安。
光是挺直腰杆,不够。
她必须让这双只会摆弄针线的手,为自己挣来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
孙家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
五十两银子,买断了一段孽缘,也买来了一个家的暂时安宁。
经此一事,迎春像是换了个人。
她话依旧不多,眉眼依旧温顺。
但那温顺里,却多了一根看不见的筋骨。
她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躲在人后,默默垂泪的“二木头”。
她的眼神里,有了光,有了探寻。
她开始跟着李纨学着管家,学着辨认米面油盐的好坏,学着计算家里的开销。
她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娇小姐,而是这个家实实在在的一份子。
转机,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她了解到探春的生意伙伴甄夫人眼光独到,时常会来作坊商议新品。
迎春便将自己压箱底的几件绣品,细细整理了出来。
她没有贸然自荐,而是寻了个机会。
她将自己精心缝补的一件旧衣裙拿给探春。
那裙子肩头被利器划开一道极大的破口。
她没用寻常的织补法。
而是别出心裁,顺着破损的脉络,用深浅不一的同色系丝线,绣上了一丛疏疏落落的竹影。
针脚细密到不见痕迹,竹影浑然天成,竟似从布料里天然生长出来一般,反倒比新衣更添了几分清雅风骨。
探春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压不住的惊叹。
“二姐姐,你这哪里是寻常女红,这分明是巧夺天工的本事!”
探春心念一动,未多言,只将这件竹影裙小心收起。
几日后,甄夫人如约而至。
探春特意换上了那件被迎春巧手修补的竹影裙。
在与甄夫人商谈时,她有意无意间,让甄夫人的目光落在那雅致的竹影之上。
甄夫人果然“咦”了一声,指着探春衣衫上的青竹,笑道:“三姑娘,这丛竹子,是何人所绣?”
“倒是别具一格,意境深远!”
探春偏头扫了一眼,笑着回道。
“倒让甄夫人见笑了,这是我二姐姐的手艺。”
“她素日里极爱这个,整日想着寻个厉害的师傅精进呢。”
甄夫人走近,细细端详那竹影,目光从惊讶转为激赏。
“早就听说府上二姑娘女红精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手艺,寻常绣娘可做不出来。”
迎春适时从房中走出,红着脸福了一礼。
甄夫人目光落在迎春那双灵巧的手上,沉吟片刻。
“二姑娘这双手,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
“不知二姑娘,可曾听说过金陵的‘双面绣’?”
迎春茫然地摇了摇头。
“金陵双面绣,乃苏绣之极致,”
甄夫人解释道。
“讲究‘一根针,两面画,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金陵城里有位顾神针,可谓苏绣第一人。”
“只是性子孤僻,从不轻易收徒,更不收无名之辈。”
“我与她,倒有几分交情。”
她看向迎春,目光中带着一丝考量。
“你若真有决心学,便绣一幅能让我心甘情愿为你舍一次脸面的作品来。”
“这作品,便是你的敲门砖。”
“要能尽显你的天赋、灵气与决心,证明你足以承受双面绣的严苛打磨。”
甄夫人的话,像一道光,点燃了迎春心中的希望。
双面绣?
一面是过去,一面是未来。
她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路。
迎春没有丝毫犹豫,对着甄夫人深深一礼。
“多谢夫人成全!”
“迎春,愿意一试。”
她回到房中,取出一方绷好的绣绷。
这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个机会,是通往新生的敲门砖。
她要绣一朵梅花。
她将自己对新生的全部渴望,倾注于针尖。
用最精湛的技艺,绣出了一枝傲立风雪、含苞欲放的红梅。
那梅花层层叠叠,花瓣边缘甚至能看出细微的冰晶之感。
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寒风中绽放,尽显不屈的生命力。
她不眠不休,只为这朵梅花能尽显她的心意与潜能。
三天后,迎春再次来到甄夫人面前,呈上她的绣品。
甄夫人接过,细细端详。
那枝红梅傲骨铮铮,通过精妙的针法和色彩运用,展现出超越寻常的立体感和意境。
甄夫人眼中露出激赏,轻抚着梅花,赞道。
“好!果然是巧夺天工的本事!”
“二姑娘,我就豁出这张老脸,为你去顾神针面前说项一二了。”
她看向迎春,目光中带着鼓励。
“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
顾神针的绣坊,清冷僻静。
初见时,那位被称作“神针”的妇人,眼皮都未抬一下。
甄夫人引荐后,迎春呈上了她为顾神针准备的绣品——那朵红梅。
顾神针接过,在阳光下久久端详。
那份精湛的技艺、蕴含其中的灵气与不屈,终于让一向严苛的顾神针眼中首露讶异。
“你叫迎春?”
顾神针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是。”
“有点意思。”
“但这不过是匠人极致。”
“双面绣,讲究的却是心境与意韵的融合。”
顾神针语气平淡。
“想留下,就从劈线开始。”
“你的第一个功课,不是花鸟,而是一片最简单的叶子。”
“要求是,‘正面生,反面枯’。”
拜师的日子,是她过去十几年人生里,从未想象过的严酷。
双面绣的根基,在于“劈线”与“藏针”。
顾神针的要求是,一根寻常丝线,要均匀劈成三十二股。
每一股都要细若游丝,韧如金石。
迎春常常耗费一个上午,指尖被磨得通红,也未必能得一缕合用的线。
不是中途崩断,就是粗细不均。
在顾神针冷漠的注视下,那些废线在她脚边堆成了小山,无声地嘲讽着她的不自量力。
她的手被针扎得布满血点,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更磨人的是心。
她起初以为不难,可一下针就知其天堑。
正面的绿意盎然绣出来了,反面就显得死气沉沉;反面的枯黄萧瑟有了,正面的生机又被带得萎靡。
针脚的走向、力道的轻重、丝线的色泽过渡……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日夜琢磨,绣了撕,撕了又绣。
一个月过去,那片叶子在她手中始终生硬,正反两面的意境无法相融。
顾神针从不指点。
只是每日看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她前功尽弃的绣品,扔到那堆废线里去。
挫败感一点点啃噬着她好不容易建立的信心。
“二木头”的阴影再次笼罩过来,在她耳边低语。
“看,你就是不行。”
“你只配逆来顺受,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挣什么前程?”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
她想起三妹妹在账房算账到深夜的专注,想起甄夫人言谈间的果决。
她们的强大,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自己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深夜,她精疲力竭地坐在院中,看着水缸里漂浮的残荷。
月光下,荷叶正面浸润着水光,尚有几分绿意。
而水面倒影里的那一面,却与黑暗融为一体,显得枯败而沉寂。
是同一片叶子。
却因光与影,水上与水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
那一刻,她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重新组合。
双面绣,绣的不仅是物。
更是光影。
是气韵。
是心境!
她要绣的不是两片独立的叶子,而是一片叶子在光影、在时空中的两个截面!
她回到灯下,重新拿起针线。
这一次,她的心格外宁静,指尖的丝线仿佛有了生命。
她不再刻意去区分“生”与“枯”。
而是将一股生命力由盛转衰的流转,注入针脚之中。
天明时,她将绣品呈给师父。
顾神针拿起那片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绣叶,翻来覆去地审视。
正面,脉络清晰,绿意流淌。
反面,枯黄卷曲,尽显萧索。
最绝的是,两面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过渡,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你开窍了。”
顾神针许久才开口,语气里有些微的松动。
“但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迎春的技艺在严苛的打磨下缓慢而坚定地增长。
从一片叶,到一朵花,再到一只蝶。
那只蝶,正面翼翅斑斓,似要迎风飞舞。
反面却必须是收拢翅膀,静栖花上的姿态。
这比“生与枯”更难。
它要求结构与动态的全然不同。
又是数月的瓶颈。
她常常在绣坊一坐就是一天,直到烛火燃尽,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冬去春来,将近一年。
她才终于绣成了那只“动静相宜”的蝶。
顾神针看着那只蝶,终于点了点头。
“可以出师了。”
“去,绣一幅你想绣的东西。”
迎春选择绣“鲤”。
她将自己一年来的心路历程,尽数融入了这幅《双鲤图》中。
绣品悬在空中,轻轻转动。
正面,是她在困境中挣扎的过去——双鲤逆流,金鳞在浊浪中奋力闪烁,每一片鳞都透着不屈的力量。
反面,是她期盼的未来——锦鲤越过龙门,在云海嬉戏,悠然自得,通体舒畅。
这幅绣品经甄夫人之手,被一位酷爱风雅的富商,以五百两白银求购。
当探春将那沉甸甸的银票交到迎春手上时。
迎春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
却是她用近一年的血汗、泪水与不眠不休,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第一份尊严与底气。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终于不再是用来逆来顺受的了。
它可以抓住光。
也可以,劈开荆棘,为自己绣出一个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