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碰到之前的朋友,不是问候,首先做的是侧身躲进墙壁里,转移所站位置,瞄准对方位置,扣动扳机。两边尘土飞扬,枪械轰鸣。
“好多年不见了,容答。”激烈的枪火之后,熟悉的声音从瓦砾后传来。
“你看起来和往前一样,我应该也差不多,但好像又差很多,我们已经不是人了。杀的人堆起来能成一座小山了,用野兽来说,或许更贴近一些。可是几年前,我明明那么厌恶伤害他人,我明明有理想,有感情,有理智……”
容答垂下双眸,手指收紧了枪托,在战争的泥沼里,犹豫的人,早就死了。不是杀死面前的人,就是被敌人反手杀害,生死只在转瞬之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的声音继续传来,如同穿过硝烟的叹息,“每天伴随死亡,像是将身体吊在悬崖上,所有的重量全倚靠在风化细绳上。随时会掉下来,随时会死去。”
“看着刚刚还在说话的伙伴,下一秒,身体就被爆炸撕成碎肉,红白相间的脑浆溅到草地上,同伴惊讶的脸上以及大声提醒张开的嘴里。父母养了18年的孩子,成了一摊碎肉。”
容答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也不明白战争启动到底谁是赢家,有没有赢家。
两国的死亡人数,以读秒表般的速度快速增加,且没有上限,留下无尽的悲痛,与战后宛如沙坑般无法靠近种植的硝烟土地。
可事到如今,又不得不打下去,为了不落于同样挣扎的境地,被任意杀戮的境地。
对方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一次有了丝活气,像是回到了学校时,“每天看着不断消失的人,我曾无数次幻想,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我们可能会是很好的朋友,或许,闲暇时会去参观你们柏林,也可能你们来莫斯科。”
“我们会带着各自的恋人,彼此介绍着朋友,碰响琥珀色啤酒杯,观赏着激烈的赛马。在街道上参观不同的风情建筑,也许也会碰到别的国家问路的路人,然后再度产生不同的文化碰撞。”
“但你们用炮弹把所有如果都摧毁了,炮弹落到我们房屋上,爆炸摧毁了我们家园,砖石混着我母亲的鲜血,废墟压垮了她的身体,和……”
建筑后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而飘忽,裹着痛苦的尾音,“她临终前用力握紧的全家福。”
“容答,我们在异国他乡,因为同样憎恶战争而相识,最终也在战场上决定生死。直至如今,已经没有或许了,只剩下必须,必须也应该,血债血偿。”
“真的是……恨透了你们这群该死的德国人了!”
枪声与愤怒的嘶吼声再度撕裂了凝固的空气。两边又一次拉开了激烈的序幕。
他们在斯大林格勒,与苏军在残垣断壁间争夺着每一栋房屋作为掩体,房屋被夺回去,又被夺回来,同一座建筑反复易手。
这场战争仿若看不到尽头,苏联方面不断的在死人,又不断的在填补。新上来的目睹满地战友与国人尸体,眼神里凝结着比前任更多一份的仇恨,他们踏着前辈的脚印,不怕死般冲上来,将满腔怒火化作子弹。
同样,他们这边也是。
不断死亡,不断投入,不断往复。
砖石崩塌的轰鸣终将与濒死的哀嚎混作一团,黄昏的天空染成粘稠的铁锈色。
他闭上眼睛,看向外面波光粼粼的海面,抱紧了怀中人。
“虽然已经知道结局,但是并不后悔。可以在这里待几天,我想也只能在这里待几天,这座岛上与世隔绝,现在没有船,也走不了。”
正如他所说的,潮起潮落间,这座小岛仿佛被时间遗忘在蔚蓝之中。棕榈叶沙沙作响,海鸟的鸣叫划破寂静,一切都平和得近乎虚幻。但这样的时光流逝得最快,像指间流沙一般,悄无声息地消逝殆尽。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个总是穿着宽松休闲衣的男人已经换了身衣服,此刻正一丝不苟穿上一件黑色西装,笔挺的西装完美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宽肩窄腰的轮廓在晨光中勾勒出凌厉的线条。
察觉到身后的声音,他整理了些领带,“醒了?”
“容答。”
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嗯?”他抬起湛蓝的眼眸,阳光穿透悬浮的尘埃,将凌乱的发丝镀成流动的熔金,像是为即将离别的时刻镀上一层温柔的滤镜。
“你要去东线么?”
“是。”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两人都心知肚明,东线是德军的坟墓。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像一堵无形的墙,对视了良久,最终只化作一句祝福,“生日快乐。”
对面人微低头,唇角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原来你还记得。像是回到了开始,好好生活,就快结束了。”
艾薇也能感觉到战争似乎要进入尾声了,随着盟军在北非进行了登陆,意大利投降,似乎都已经在说清楚如今的局面了。
而最近北部靠近英吉利海峡的地方,有居住在那里的人传来消息,最近一直在持续进行着大规模的空袭和海军炮击。
东线苏联已经一路收复失地,盟军应该也想着尽量开辟第二战场。德军也开始往北部投入大量装甲部队,一系列接连不断的部署。
似乎都在预示着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又靠近了,但这次,听到爆炸声、看到空中的战机或远处的火光,民众却不再如上次那样崩溃绝望。
许多民众甚至开始冒着危险,自愿开始给德军铁路造成破坏,试图延缓他们调派援军,人们盼着的和平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