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蓟城的蝉鸣裹着暑气钻进偏殿窗棂时,林婉正伏在案前核对\"赦罪评议堂\"候选名单。
用竹简写就的人名在她指尖逐一翻过,当看到\"乐府门客周承\"时,她的指甲轻轻掐进了竹片。
\"第三遍了。\"她低声自语,将竹简往烛火旁挪了挪。
墨迹未干的字迹在光晕里显影——前两日刚从各乡呈报上来的三十六个名字中,竟有七个带着\"乐氏旧部\"的印记:乐毅侄子的族亲、乐家军前哨营的门客、甚至还有当年随乐毅伐齐时归降的齐国籍文书。
最刺眼的是排在第十三位的\"齐地故吏陈稷\",那名字旁用朱砂点了个醒目的圈,是她亲自标注的\"需核查\"。
\"阿婉?\"
叶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时,林婉惊得指尖一颤,竹简\"啪\"地磕在青铜镇纸上。
她迅速将名单卷成筒,转身时已换上温婉笑意:\"太子怎么来了?
今日不是要审影卫新制的...\"
\"影卫的事暂且放放。\"叶阳迈步进来,玄色王袍带起一阵风,吹得烛芯噼啪作响。
他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竹简,停在那卷被她攥紧的名单上,\"我闻着你这儿的墨香比御书房还浓,原是在忙这个。\"
林婉咬了咬唇,终究将名单递过去:\"太子请看这些名字。\"她指尖点过周承、陈稷的位置,\"乐氏旧部的门客占了近两成,其中陈稷十年前还在齐王建麾下当文书。\"
叶阳的拇指抚过\"陈稷\"二字,眉峰渐渐拧紧:\"乐氏一门忠良,可旧部不等于旧心。\"他将竹简搁回案上,玉扳指叩出清脆声响,\"你昨日说要让百姓看见公正,若评议堂成了旧势力的戏台...\"
\"所以才要报给太子。\"林婉从袖中摸出另一卷,是她连夜整理的关系图,\"我查了这些人的往来记录——周承上月三次出入右相府,陈稷与渔阳商队有密信。\"她的声音低下来,\"他们在串联。\"
叶阳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寒刃出鞘的冷:\"好个借评议堂插手司法的算盘。\"他召来候在门外的影卫统领,\"去查这七人近三月的所有动向,尤其是与齐、赵旧族的接触。\"待影卫领命退下,他转向林婉,目光柔和了些,\"辛苦你了,明日朝会我自有安排。\"
第二日早朝的铜钟刚响过三遍,叶阳便在王座上开了口:\"朕闻近日有议,说评议堂人选该固定才好。\"他扫过阶下众人,右相的胡须在微微发颤,\"朕倒觉得,轮值才是正理。\"他举起玉笏,\"每期评议堂代表由士农工商四民分推,一季一换,避免长期把持。\"
殿中响起抽气声。
林婉站在文官末位,看见右相的手死死抠住朝笏,指节泛白。
叶阳的声音继续传来:\"林婉,此事由你总领,务必让百姓知道——这堂,是天下人的堂。\"
散朝后,林婉在廊下追上叶阳:\"太子早有准备?\"
\"昨日你递名单时,我便想起乐毅临终前的话。\"叶阳望着殿外飘飞的云,\"他说'旧部易老,新心难养'。\"他侧头对她笑,\"你给的线索,不过是让这把火烧得更透亮些。\"
谁也没料到,真正的火起在三日后的西郊。
林婉带着农事司的人去授田时,远远便听见喊杀声。
青灰色的荒地上,两拨流民举着木棍对打,泥土混着血珠飞溅,几个孩童缩在草垛后哭嚎。
\"都住手!\"林婉翻身下马,扯着嗓子喊。
她的声音被喧嚣吞没,直到随行的士兵抽出佩刀跺地,金属撞击声才让人群顿了顿。
\"为何械斗?\"她走向一个捂着头的老者。
老者指缝里渗着血,颤巍巍指向对面:\"他们说...说我们占了本该属于他们的田。\"
\"放屁!\"对面一个精瘦汉子吼道,\"田契上写得明白,这是张老爷的地!\"
林婉心里\"咯噔\"一声。
张老爷是蓟城西郊有名的豪强,上月刚因私藏粮秣被农事司训诫过。
她蹲下身,替老者擦掉脸上的血:\"谁告诉你们田是张老爷的?\"
\"前日夜里,有个穿青衫的先生来村里说的。\"老者咳嗽着,\"他说新王的均田令是哄人的,真正的好田早被官老爷分走了...\"
林婉的手猛地收紧。
她抬头望向人群后那片小树林,晨雾里仿佛有个青衫背影一闪而过。
\"把伤者送去医馆。\"她对士兵下令,又转向流民们,\"三日后,我在西郊祠堂摆田契,每户都能查自己的份地。\"她提高声音,\"若有不公,直接来王宫找我!\"
人群渐渐散去时,林婉摸出帕子擦手,帕角沾了血,红得刺眼。
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土地纠纷——有人在借流民的手,撕新政的面皮。
当夜,叶阳在御书房听完汇报,案上的烛台被他捏得变了形:\"张老爷?\"他冷笑,\"不过是个跳梁的。\"他抽出一卷地图甩在林婉面前,\"影卫查了,燕地十二城,像这样的豪强私兵,足有三千。\"
林婉倒吸一口凉气:\"那...\"
\"你明日就去西郊设乡议所。\"叶阳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让百姓自己断纠纷,比官府强十倍。
至于那些藏在幕后的...\"他的指节叩了叩地图上的红点,\"等乡议所立稳了,再拔。\"
月光爬上窗棂时,林婉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影卫统领的声音撞破夜色:\"太子!
咸阳急使到!\"
叶阳猛地起身,王袍扫落了案上的竹简。
林婉弯腰去捡,听见他拆密报的声音,沙沙的,像秋风吹过枯荷。
\"阿婉。\"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要沉进地缝里,\"嬴政下诏了,说我们图谋不轨。\"
林婉抬头,看见他的侧脸在月光里忽明忽暗。
殿外的更鼓敲过三更,她忽然想起前日审韩广时,韩明那怨毒的眼神。
原来有些风,早在青萍之末时,便已卷着沙砾,往更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