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谨娴踩着满地薄霜行至檐下,梅枝上未化的残雪簌簌落在月白披风肩头。
屋内传来窸窣响动,正要抬手叩门,忽有清越女童声自窗棂间漏出:“阿娘快看!这盏琉璃灯比庙会的好看!”
她指尖僵在半空,纱帐后的剪影正将什么物件放进檀木匣,火盆噼啪炸开火星,映得那抹纤细身影微微发颤。
喻清蘅(阿鱼本名)的声音裹着暖意传来:“那是贵人赏的,莫要碰碎了。”丫鬟欲出声提醒,被宋谨娴抬手制止。
风卷着枯叶掠过石阶,她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心口突然泛起莫名酸涩。
“既然来了,又何必驻足在外,不进来呢?”喻清蘅的声音陡然清晰,惊得宋谨娴后退半步,丫鬟慌忙上前敲门,她定了定神,扬声道:“无意打扰夫人,只是前来感谢,送的安神香。”
门扉轻启,暖意裹挟着龙脑香扑面而来。喻清蘅着一身家常月白襦裙,鬓边斜簪的银梅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她侧身让客时,宋谨娴瞥见案上半干的墨迹,“别漓”二字刚写了个起笔,便被水痕晕染开来。
喻清蘅接过锦盒,指尖不经意擦过宋谨娴手腕道:“公主言重了,不过是些寻常香料,若有用处,我再教人送些去。”
她话音未落,内室传来孩童嬉笑,素色门帘被掀开,五六岁的女童举着纸鸢冲出来,发间红绳上系着的银铃叮当作响。
宋谨娴望着那女童突然拽住喻清蘅衣角,脆生生道:“阿娘,这位娘子是谁呀?”
喻清蘅蹲下身替她整理裙摆道:
“不得无礼,这是贵客。”
宋谨娴喉间发紧,她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跟在女帝身边的小宫女,如今竟已是人母,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她笑道:“清蘅,这铃铛倒是精巧。”
这一声唤得极轻,却惊得喻清蘅鬓边银梅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二十年前宫墙内的月光仿佛又漫了进来,那时她总蹲在女帝脚边,看宋谨娴与主子对弈,棋盘上的棋子相撞声,和此刻女童发出的银铃声竟有些相似。
喻清蘅面色清冷道:
“阿鱼是粗人,当不得那个名字。”
宋谨娴望着她还未开口,
女童突然蹦跳着凑过来,
发间红绳散了半截:
“阿娘,线要掉啦!”
喻清蘅正要伸手,宋谨娴已先一步蹲下,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缀着珍珠的银簪,将散落的发丝别起:“小女孩家,头发松了可要绑好。”指尖擦过女童温热的耳垂。
喻清蘅看着她灵巧地编着双股辫,
针法与女帝教她的一模一样。
宋谨娴系好最后一个结,起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纸鸢,女童欢笑着跑开,银铃的声响渐渐隐入内室。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火盆里的炭块又“啪”地炸开一朵火星。
而另一处,厅中铜漏滴答,谢淮钦执白子轻叩棋盘,故意落子缓滞,郑吣意手捻茶盏,瞥见其将本该截断黑子的一子,偏落在闲处,正要以“观棋不语”的古训提醒。
忽听沈苍梧抚着山羊胡轻笑地将竹制棋子磕在檀木棋盘上,发出清越声响道:
“谢公子这手‘金风玉露’。”
“倒像是在哄三岁孩童。”
他忽然停住,将黑子在棋盘西北角虚晃。
“棋局如世道,看似黑子被困铁桶阵,实则……谢公子可知‘围魏救赵’的妙处?”
郑吣意指尖微颤,茶盏里的碧螺春晃出涟漪,谢淮钦已察觉话中机锋,连忙离席长揖:“前辈恕罪,晚辈本欲以礼相待,没成想反显疏慢之态,只是这黑子三面被围,唯余西南一线生路,实难觅破局之策。”
“西南?”
沈苍梧突然将黑子重重散落下,
正砸在白子合围的缝隙间,
“当年武侯八阵图,最险处恰藏生门。”
“若这些看似无用的孤子,皆是暗桩呢?”
郑吣意轻呼一声,茶盏险些落地。
谢淮钦望着那些散落的黑子,忽想起此前出发时,祝清厌汇报扬州异动里提及之事,后背顿时沁出薄汗:“晚辈愚钝!原来前辈是说……”
沈苍梧突然将棋盘转了半圈道:
“说什么?这局棋,该换个角度看。”
他指尖划过纵横交错的棋路,余光却瞥见谢淮钦领口微敞处的红痕——那痕迹蜿蜒着没入衣襟,倒像是被海棠花瓣蹭上的。
这一眼让老者抚须的手顿了顿。
郑吣意正低头啜茶,忽然觉得周遭气氛有异,抬眼便撞进沈苍梧意味深长的目光里。
茶盏险些从指尖滑落,慌忙用帕子按住盏沿,耳尖瞬间通红,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薄粉。
她垂眸盯着盏中沉浮的茶叶,声音轻得像飘在茶香里的柳絮道:\"方才听丫鬟说母亲咳了几声...我去偏房瞧瞧。\"
起身时广袖扫过棋盘边缘,几枚散落的白子叮咚滚落,倒像是替慌乱的心跳打了拍子。
谢淮钦闻言,手忙脚乱地去扯领口,那枚白玉盘扣被捏得发颤,越急越解不开,倒把衣襟扯得更歪斜。
沈苍梧摩挲棋子的动作忽然停住,竹制棋子在指腹下转出清泠的光:\"老夫瞧这领子,倒比棋局更难破。\"
眼前人耳尖通红,慌忙把前襟拢紧,却见郑吣意像受惊的雀儿般缩了缩脖子,转眼就消失在月洞门后。
谢淮钦扯着话题转移注意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棋盘边角\"听闻沈老夫人仙逝后,您至今未续弦,这般伉俪情深,晚辈...\"
沈苍梧忽然沉默下来,竹制棋子在掌心转了两圈,最终轻轻搁在棋盘上。
烛火晃了晃,将他眼角的皱纹照得更深:\"她走那年,窗外的木槿开得正盛。”
他望着棋盘上的黑子,像是在看多年前的场景,\"明明说好了要陪我下完这盘棋...\"
谢淮钦这才注意到,老者指尖的薄茧下,还留着道淡粉色的旧疤——听说是当年为救夫人,徒手劈开雕花窗棂留下的。
沈苍梧忽然轻笑,笑声里却带着涩意道:\"大夫说保大保小,她攥着我的手说'要这个孩子,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谢淮钦眉头紧蹙,忽然觉得方才拿伉俪情深打趣太过孟浪,慌忙起身长揖至地:\"晚辈失言,请沈老恕罪!\"
沈苍梧摆了摆手,竹制棋子在棋盘上敲出两声清响道:\"无妨无妨,倒是你——\"
\"就凭那些啸聚山林的义军,也想掀翻这朝廷?你可知百姓要为此流多少血?\"
谢淮钦脊背挺直,指尖微微发颤:
\"晚辈从未想过兴兵作乱,只是如今局势...若能借势改朝换代,保一方太平...\"
沈苍梧忽然笑了,山羊胡跟着抖动道:
\"借势?\"
\"你是想借我这老骨头的江湖人脉。”
“还有那些蛰伏的旧党?\"
未等谢淮钦应答,
他已自顾自拈起一枚黑子。
\"我沈家单脉单传。”
“就剩个不成器的儿子。\"
\"当年她用命换来的血脉。
“我总得护着”
谢淮钦刚要开口,却见沈苍梧将棋子轻轻搁在边角空位道:“况且,小孙女七岁生辰刚过,如今整日缠着老夫要听故事,日子倒也清闲的自在。”
话落,沈苍梧执壶续茶,
氤氲热气中,声若呓语:
\"这局棋,守得一隅安宁。”
“何尝不是大造化?\"
\"谢公子志在千里,老夫唯有一语相赠—郡主归京之期渐近,路途凶险,望好自珍重。\"
话落,谢淮钦心中恍然,沈家这盘棋,早在朝堂之外便已落定,到嘴边的劝说之词化作一声轻叹,她躬身行礼,将未说出口的话都留在了心口。
许久后,暮色一点点浸透沈府飞檐。
谢淮钦在房间内思量白日里沈苍梧那些话忽听得叩门声:\"谢公子,晚膳时辰到了。\"
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打开门迎上前道:
\"有劳,这便随你去。\"
穿过九曲回廊时,檐角铜铃在晚风里发出细碎声响,前厅紫檀圆桌已摆满精致菜肴。
沈苍梧抚着山羊胡与郑吣意之母宋谨娴相谈甚欢,前者笑着说起小孙女学步趣事,后者眉眼弯弯,时不时轻抿茶盏。
谢淮钦疾步上前,衣袂带起案边檀香,躬身行礼:“叨扰沈老与娘的雅兴了。”
余光扫过空位,不由开口:\"不知......\"
\"不好了!老爷!\"
急促脚步声骤然打断话音,
丫鬟跌跌撞撞冲进来,鬓发散乱,
\"郡主……郡主她受伤了!在角门......\"
宋谨娴猛地起身,茶盏翻倒,褐色茶水在月白裙裾晕开深色水痕,谢淮钦心头惊惶,抢在众人之前,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前庭,正见郑吣意倚着朱漆廊柱喘息,鬓边珍珠步摇歪向一侧,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怎么回事?\"她扣住眼前人腕间的手微微发颤,目光扫过渗血的肩头。
\"无事。\"郑吣意强撑着笑意。
抬手将发间凌乱的流苏别正。
\"先进去说。\"
话音未落,厅内已传来急促脚步声,宋谨娴疾步而出,指尖抚过女儿染血的衣襟时,眼眶瞬间红透:\"这是遭了什么罪......\"
沈苍梧拄着紫檀木杖立在屏风后,花白的眉须因怒意微微颤动:\"之前不是还在府里吗?怎会突然外出?又是何人如此大胆!\"
话音未落,一旁的喻清蘅突然屈膝要跪,颤抖的声音里满是自责:\"是儿媳疏忽了......若不是我......也不会……\"
郑吣意眼疾手快扣住她的手臂,温热掌心隔着袖口传来力量,生生将那虚软的身子托住:夫人切莫如此,此事乃意料之外,与你毫无干系,怎好让您担这罪名?\"
此时,一旁的宋谨娴焦急之色溢于言表:\"你二人不是出去给阿漓买糖人吃吗?怎会如此?到底发生何事了?\"
郑吣意望着眼前几人,喉咙发紧,指尖还残留着糖稀的黏腻,方才街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又在眼前翻涌而起......
午后阳光透过稀疏云层,洒在青石板街上,沈别漓被郑吣意和喻清蘅牵在中间,小靴子踩得石子咯吱响,羊角辫上的红绒球随着蹦跳晃得欢快。
郑吣意看着孩子仰头望着街边货摊时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弯了唇角。
“姐姐你看!”沈别漓突然挣开手,扑向一个摆满彩纸折件的摊子——竹架上挂着巴掌大的纸凤凰、会转的纸风车,还有用细竹篾扎成的小兔子灯。
“我要那个凤凰!还有兔子灯!”
喻清蘅无奈地戳了戳孩子的额头:
“不是说好出来买糖人的吗?”
“怎见了新玩意儿就挪不动脚?”
话落转头又道:“这孩子……”
“无妨,”郑吣意已蹲下身,替沈别漓摘下纸凤凰,指尖蹭过孩子冻得微红的鼻尖,朝其晃了晃纸凤凰。
“难得天气好,让她挑个痛快。”
“想要哪个?姐姐都给你买。”
小丫头欢呼一声,搂住郑吣意的脖子亲了口,软乎乎的脸蛋蹭得她脸颊发痒。
喻清蘅见状,忙福身道:
“让郡主见笑了,这孩子被惯坏了。”
郑吣意却摆摆手,笑着看沈别漓把兔子灯抱在怀里,像得了什么宝贝,三人一路逛去。
小家伙手里渐渐攒了糖炒栗子、蜜饯葫芦,还有买的拨浪鼓,走到西街口时,她突然赖在郑吣意怀里不肯走:“姐姐抱!走不动了,要姐姐抱去买糖人!”
喻清蘅正要呵斥,郑吣意已笑着弯腰将孩子抱起:“好,姐姐抱。”
沈别漓搂着眼前人的脖子,小脑袋搁在其肩上,指了指不远处飘着糖画幌子的摊子,喻清蘅跟在旁边,看着郑吣意小心护着孩子的模样,心头微暖,却也有些过意不去:“郡主,这孩子太重了……”
“不妨事。”郑吣意话音未落,忽觉头顶一阵疾风掠过——斜对面“聚福楼”的二楼窗沿下,几个酒客因争执推搡,竟将窗边一盆半人高的铁树连带陶盆撞翻!陶盆碎裂的瞬间,半截锋利的瓷片混着泥土,如暗器般斜斜砸向自己怀中的阿漓!
几乎是本能反应,郑吣意瞥见那道寒光时,脚下因人群拥挤无法后撤——若她抱着阿漓向旁躲闪,飞溅的瓷片极可能划伤身后的夫人!电光火石间,她猛地转身,用自己的后背朝向坠落的瓷片,同时将孩子死死护在怀里,往旁侧矮身一躲!
“嗤——”瓷片擦着她的肩胛划下,锦缎外衫瞬间裂开道口子,血痕渗了出来。
沈别漓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郑吣意却忍着痛,第一时间检查孩子:“阿漓!有没有伤到?”
“血……姐姐流血了!”沈别漓指着她肩上的伤口,吓得嘴唇发抖,喻清蘅也惊得脸色煞白,冲上前想扶她,却被郑吣意用没受伤的手拦住:“我没事,快看看孩子!”
此时聚福楼的酒客和街边摊贩才反应过来,惊呼着围上来,郑吣意咬着牙,将小丫头递给喻清蘅,目光冷冽地扫向二楼——方才争执的酒客早已缩回屋内,只留下狼藉的窗台和楼下惊魂未定的众人。
玉清蘅安抚好孩子后,攥着郑吣意未受伤的胳膊,指尖几乎要掐进皮肉:“郡主这伤口如此深,怎会不碍事?”
小丫头手指着街角药铺青布幌子急得直晃:“去那儿!阿爹上次被木刺扎手,就是这家大夫治好的!”
郑吣意按住孩子乱挥的胳膊,却扯动伤口闷哼出声,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来。
“郡主万金之躯,怎可随意...”
喻清蘅话音未落,眼前人已扯过腰间绦带,缠着伤口打了个利落的结:“阿苑的金疮药比医馆灵验十倍,咱们回去吧。”
片刻后,三人往沈府方向疾行,街角糖炒栗子摊的焦香里,忽传来邻摊妇人压低的惊呼:“城门又挂新头了!说是劝诫圣上饶过义军眷属的女官……”
青石板路上,几个摊贩缩在屋檐下,喉结动了动,压低声音道:“昨儿个官爷报那皇榜上的字,比寒冬的冰碴子还扎眼,那天王记布庄的娘子,不过在柜台后头记账,就被巡街的侍卫拖去打了二十板子……”
“噤声!”
卖花的老妪慌忙扯他衣角。
鬓边的绢花随着颤抖。
“您没瞧见城门口那排木桩子?听说女官们的头,都被野狗啃得只剩半边脸了……”话未说完,她忆起皇榜上“义军眷属充为官奴”的条文,便联想到自家远房表亲,不过是给义军送了两袋米,如今生死未卜。
不远处,两个扛着扁担的脚夫蹲在墙根,其中一人盯着皇榜最底下“严禁平民子弟入国子监”的条令,喉间发出压抑的闷笑:“咱们这些泥腿子,连给老爷们提鞋都不配了,听说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光是小妾就有七个,哪个不是用百姓的赋税养着?”
“嘘——”同伴慌张用扁担戳他,“别惹祸!要是谢丞相还在……”话音戛然而止,两人相顾无言。
整条街突然陷入死寂,唯有风吹过皇榜的“簌簌”声,那些未说出口的怨怼、叹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低头匆匆赶路的百姓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