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小雨,淅沥不停。
就在薛绥踏出宫城的同时,文嘉公主提着裙摆,疾行于长长的宫道上……
冬序在背后焦急呼喊,她好似全然听不见。
陆佑安反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她不信!
那个在金殿上傲然挺立、在边关浴血奋战的状元将军,那个……曾被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怎么可能谋反?
雨丝顺着飞檐翘角坠落,她浑身是汗,任凭衣衫湿透,失魂落魄地跑到紫宸殿前,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汉白玉石板上。
“文嘉求见父皇。”
沉重的殿门紧闭,只有王承喜撑着伞,一脸为难地匆匆跑下台阶。
“公主,请回吧,陛下正在气头上,谁也不见。您这样……伤的是您自个儿的身子啊。”
“父皇……”
“王公公。”文嘉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合着,从她脸上滑落下来,眼神异常执拗。
“求您替我通传一声。我要见父皇——陆将军为人磊落,一片赤胆忠心,绝不会谋反的……此事定有奸人构陷,求父皇明察秋毫,收回成命,赦免陆家老小……还忠良一个清白。父皇——”
殿内毫无回应,只有风雨呜咽。
文嘉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父皇宠爱的女儿。父皇不会因为她的求情,而轻易动摇……
可她顾不得了……
救人的念头如同藤蔓缠绕,越收越紧。
她必须为陆佑安和陆家,做些什么才行……
所以,入宫前,她便把妞妞偷偷送去水月庵,托付给了慧明师太……
此刻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会畏惧。
“儿臣这条命,是陆将军救的。父皇若不信陆家忠心,儿臣今日便以血明志……”
她猛地拔下鬓边的一支素银簪,紧紧攥于掌心,然后抬起头,毫不犹豫地用簪尖抵住自己脆弱的咽喉。
“他若蒙冤而死,儿臣绝不独活……”
文嘉声音凄厉,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决绝,穿透殿门……
崇昭帝听得真切,怒火更盛。
“一个个的,当真是要造反了。一个公主也敢来干涉朝廷。王承喜,传她进来……”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文嘉公主匍匐一磕,膝行入殿。
砰砰地对着皇帝磕了三个响头,才抬起撞出鲜血的额头,看入崇昭帝阴沉得可怕的视线。
“父皇,儿臣求您开恩……”
崇昭帝盯着丹陛下以死相胁的女儿,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被忤逆的暴戾。
“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要你的命?”
文嘉仰头看着他。
簪尖刺破了皮肤,血丝顺着白皙的颈项蜿蜒,在素白的中衣领上,晕开一抹刺目的红。
“儿臣不敢。儿臣只求父皇……给陆将军一个辩白的机会,也给陆家的老小一条活路……”
文嘉泣不成声,“陆家满门忠烈,老令公三个儿子两个兄弟,皆战死沙场……陆将军他……也是父皇亲口赞过的国之肱骨。父皇难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旧陵沼的憾事,在忠良身上重演吗?”
崇昭帝闭上眼,只觉头痛欲裂。
旧陵沼……又是旧陵沼。
这个名字如同最尖锐的毒刺,扎在他心底。
“好,你要死,朕便成全你。”
崇昭帝闭上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声音微颤。
“文嘉公主……言行无状,冲撞御前,念及父女情分,朕……网开一面,即日起,禁足公主府反省……无旨……不得出。”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极深的疲惫。
“再敢恣意妄言,赐白绫一条。”
文嘉闻言,银簪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泪水涟涟。
-
“咔嗒……”
一声轻微的机栝转动声响起。
旧陵沼的深处,一块厚重的石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黝黑洞口。
幽风倒灌,混杂着陈腐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天枢看一眼,蹙眉:“大师父……”
“进去吧。”静善面无表情地颔首。
天枢点点头,闪身而入。
密室狭小,别无他物。
正中的石台上,静静放着一个古朴乌沉的铁器。
铁器只是锈了表面,里头异常光滑,摸上去冰冷刺手。
静善道:“打开它。”
天枢应声,屏住呼吸挑开铁器的盖子,边缘划过细微的摩擦,有尘土簌簌落下。
没有机关,没有毒烟。
里面是泛黄的血色帛书。
正是当年惨死旧陵沼的萧崇将军所留。
字迹潦草,带着濒死的颤抖和急切。
“余一生戎马,无愧天地,唯负麾下廿万袍泽!”
“奸佞构陷,君心难测,引我入彀,绝我归路!”
“吾血可流,吾名可污,然此血债,不可湮灭!”
“见此书时,吾及帐下亲卫,已赴黄泉……”
“吾之堂弟萧嵩,表面忠顺恭良,实则包藏祸心。为谄媚皇权,背弃构陷,布惊天杀局,尽出其手……此仇此恨,倾尽三江四海之水,亦难洗清……望后人能为陵沼二十万冤魂昭雪,诛杀国贼,清讨乱政……”
字字泣血。
句句控诉。
天枢捧着仿佛犹带温热的血书,眼中泪光闪烁。
静善看着他,指尖微攥。
看上去平静,身体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等苟延残喘,隐姓埋名,只为护你们长大,等你们艺成,亲手报此血海深仇——如今,时机也到了……”
“大师父。”天枢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赴死的决心。
“弟子恳请前往西疆,联络旧部。一来伺机营救陆将军,搜集萧家谋逆铁证。二来查明萧琰、端王和陇西军的底细,顺藤摸瓜,将萧嵩老贼在西疆的爪牙连根拔起……”
静善沉默片刻。
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
眼中是历经沧桑的隐忍……
“去吧。行事切莫冲动,勿要轻易暴露旧陵沼的身份。保全自身为要……”
天枢郑重叩首:“弟子谨遵师命。”
说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大师父。弟子前阵子追查阿蒙拉赫和图雅公主,得到一些西兹王庭的秘闻……据传,老西兹王曾有一爱女,名唤阿依努尔,后来随西兹使团上京朝贡后神秘失踪,从此音讯全无。其年龄、特征……与雪姬极为吻合。弟子大胆猜测,雪姬兴许是当年的西兹公主阿依努尔。也就是……十三的生母?”
他说得谨慎。
原以为大师父会很震惊。
不料,静善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背立。
“十三的过往,她不提,便不要再深究,以免让她分心。”
烛火的阴影,交织在静善的眼中,如燃起的复仇烈焰。
“生死存亡的关头到了,孩子。旧陵沼二十万亡魂的冤屈,能否重见天光,这天下能否拨乱反正,成败皆在此一举……”
天枢再次深深一拜。
“弟子……定不负师命。”
石门缓缓关闭,将往事重新封存。
而一场关乎天下命运的博弈,才刚刚拉开惨烈的序幕。
-
上京城内,夜色渐深。
雨势刚刚歇下,李肇便悄悄离开东宫,策马去了幽篁居。
这个隐秘的别院,是可以让他暂得喘息的净土。
穿过竹林小径,他刚踏入书房,一道黑影便跟着闪了进来。
“殿下。”
“说。”李肇解下微湿的披氅。
夜枭悄无声息地上前,躬身行了一礼,低声禀道:“妙真师父申时末从宫里出来,神色如常,回了一趟薛府,便悄然来了幽篁居,此刻正在揽月台等候,可要属下去传她过来……”
李肇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满身的疲惫,仿佛被他的话悄然化开。
“不必惊动,孤去找她。”
揽月台在幽篁居的最高处,是一个石垒的高台。
新雨后的夜空里,缀着几点朦胧的星子。
一道纤细的身影在高台西侧,凭栏而立,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被零星灯火笼罩的上京城池,禅袍在风中微动,更显身形孤峭。
李肇示意关涯等人留步,独自踏着湿滑的石阶,一步步走上高台。
直到走到薛绥的身后,他才停下脚步。
“在看什么?”
“满目繁华盛景,一片苍凉萧索。”
李肇低低笑了一下,目光锁定她沉静的脸。
“今日过来,可是宫中有甚变故?”
薛绥转身,眸光清亮:“娘娘安好,殿下无须担心。”
稍顷,她抬眸望向西北天际,眉峰微蹙。
“只是西疆的水,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浑,还要深……萧琰敢扣押陆佑安,构陷征西主帅谋反,背后站着的,也绝不会只有萧嵩……”
李肇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
同样望向远处晦暗不明的星火城池,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冷硬而坚定。
“李桓隐忍多年,终于按捺不住,将手从朝堂伸向了边关……呵,孤都快等不及了,他才落子。”
薛绥仰头轻问:“殿下早有应对之策?”
李肇唇角淡淡地向上牵了一下,自信而冷淡。
“既然要图穷匕见,那孤便以牙还牙,让他万劫不复……”
未尽之意,杀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