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随着贾玌的逊谢与众人陆续平复心绪。
日影西斜,透过水榭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廊下侍立的内监首领悄然上前半步,对着贾元春的方向,无声地躬了躬身。
这是提前提醒贾元春,时辰将至。
贾元春心领神会,眼眸中的波澜已沉淀为深潭。
她微微颔首,目光首先落回待在乳母怀中的小怀瑾身上。
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怀瑾,来。” 贾元春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伸出手,从乳母怀中接过女儿。
小怀瑾一入母亲怀抱,立刻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元春衣襟上金线刺绣,小脸依恋地贴了上去,嘴里发出含糊的“咿呀”声,仿佛在诉说方才未能与舅舅亲近够的小小委屈。
看着女儿这粘人又依恋的模样,贾元春眼中漾起一丝真切的笑意,方才那宏大叙事带来的沉重感,似乎也被这小小人儿的体温驱散了些许。
她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目光缓缓扫过水榭内肃立的贾府众人,最后,落在了人群最前方、身姿如松的贾玌身上。
“时辰已至,本宫......该回宫了。”
贾元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她的目光在贾家一众人脸上停留片刻,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既有对家族的不舍,亦有对......
她微微停顿,缓缓道:
“辽国公......今日一别,不知再见是何年月。本宫深居宫闱,于家中诸事,终究是鞭长莫及,然......幸有长辈与国公操持。”
她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贾政、贾母,最终又落回贾玌身上,语气带着一丝征询,
“国公身为族长,统摄阖族,不知......对本宫这深宫之人,可有嘱托?”
这话问得极其委婉。
水榭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贾玌身上。
王夫人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目光带着紧张看向贾元春,又飞快地瞥向贾玌。
贾母亦是神色微凝,不知为何贾元春会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样的话。
贾玌迎着贾元春的目光,躬身一礼:
“娘娘凤体安康,乃贾氏满门之福,亦是社稷之幸。臣,身为族长,唯有一言禀告娘娘:‘家中事,自有章程。内外有别,各安其分,方为长久之道。’”
此言一出,王夫人脸色瞬间一白!贾母的心更是一揪!
这话太直白了!
翻译过来就是:
家里的事,自有我这个族长按规矩处理。宫里宫外,界限分明(你别插手),大家各自管好自己分内的事(你也别让你母亲借你的名头来生事),这样家族才能长久安稳!
贾元春抱着小怀瑾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深深地看着贾玌。
沉默了片刻,红唇微抿,终究缓缓颔首,应下了贾玌的话:
“国公......此言甚善。本宫......记下了。”
这一句“记下了”,如同重锤,敲在王夫人心头,让她身形微晃,脸色灰败。
她知道,女儿当着所有人的面,认可了贾玌的绝对权威,也彻底斩断了她今后可能借贵妃之威插手府务、为宝玉谋利的最后一丝幻想!
巨大的失落和惶恐瞬间攫住了她。
贾母心中亦是长叹一声,闭上眼。
大势已去,宝玉......终究是......唉!
罢了,各有各的命数;今后我这个老婆子,也该......!
贾玌没注意王夫人和贾母的异样。
他沉默了两秒,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该说的家国情仇、雄心壮志都在刚才那首诗里了,没什么大道理要讲了。
但还有一个念头压在他心底......
“此外......臣尚有一愿,算是臣的一点私心祈愿!”
“国公但讲无妨。”
贾元春稳住心神,似是预感到了什么......
贾玌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极其认真地落在了贾元春怀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小怀瑾正睁着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娘娘......”贾玌的语气很平常,就像在说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怀瑾公主,乃娘娘骨血至亲,掌上明珠,天真烂漫,玉雪可爱。臣......唯愿娘娘...”
他顿了一下,看着贾元春;
“...与公主殿下......母女相依,共享天伦之乐。娘娘膝下有怀瑾承欢,此福分,已是人间至臻。若能如此安享岁月,便是臣与阖族,对娘娘最大的期盼与祝愿!”
此话一出,水榭之中,气氛骤然再变!
贾敬和贾赦,几乎同时浑身猛然一顿!
两人骤然抬头,老眼中精光爆射,盯住贾玌的后背!
贾蓉和贾琏两个年轻一辈的精明人反应更快!
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紧接着不约而同地飞快往对方方向侧瞥了一眼,目光在半空中狠狠一撞!
只一眼,便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甚至是几分骇然的明悟!
作为年轻一辈中年纪最高的二人,在贾府长大的见识和官场中的经历,已足够让他们瞬间理解贾玌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其他稍微灵醒些的女眷,乃至那些随侍的宫女、太监,也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最紧张的莫过于是跪在角落、一直低头奋笔疾书的那位老翰林官!
他手中的饱蘸墨汁的湖笔猛地悬停半空,心口骤然狂跳,手心瞬间沁满冷汗!
“我的老天爷!辽国公爷啊!您这......这话让老朽如何落笔?”
老翰林官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狂跳。他浸淫官场数十年,深谙宫廷忌讳,如何听不出这看似温情脉脉的祝福下,那冰冷的实质——
这是贾府族长、帝国国公,在代表整个家族,对当朝贵妃下达的“绝嗣令”!
是赤裸裸地要求贵妃安于现状,绝不可再为皇家诞育子嗣!
尤其不能有皇子!
此等干预天家血脉、规划后宫之事,乃是大忌中的大忌!
一旦记录在案呈送御前,会掀起何等波澜?!
他额角青筋跳动,脑中飞速权衡。
如实记录?这措辞太过敏感!避重就轻?又恐失职!
最终,他一咬牙,心中暗道:
“罢了!是非曲直,自有天听圣裁!老朽......唯有据实直书!”
手腕一沉,那饱蘸浓墨的笔尖终于落下,在簿册上飞快地添上一行字!
就在这满场沉寂、各怀心思、暗流汹涌之际——
一个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响起!
“娘娘容禀!”
贾敬从人群中大步走出,对着贾元春深深一揖:
“国公所言,实乃道出了老臣,亦是咱们阖族上下日夜悬心、焚香祷告之至愿!”
他目光慈和地看向贾元春和怀中的小怀瑾,语气充满了长辈的疼惜:
“怀瑾公主,是娘娘的心头肉,更是上天赐予我贾氏的无上福缘!惟愿娘娘凤体永驻安康,福泽绵长!更愿娘娘与公主殿下母女情深,长伴左右,共享这人间至乐天伦!
此情此愿,天地可鉴,祖宗共证!若得如此,便是贾氏一门最大的福报!”
贾赦跟着出列,也顾不得许多,深深作揖:
“臣......贾赦亦是此心!唯愿娘娘与公主殿下平安喜乐,福寿康宁!长乐无极!”
紧接着,如同被点燃的薪火!贾政、贾母、贾梁氏.....连同贾蓉、贾琏以及后方那黑压压一片的贾府男丁女眷、管事仆从——!
呼啦啦一片衣袖摩挲之声,所有人再次深深躬身行礼(或跪拜),声音如同山呼海啸,响彻水榭内外:
“臣等(奴婢等)——惟愿娘娘凤体安康!公主殿下福慧双全!母女长伴,共享天伦,平安喜乐,福泽绵长!!!”
这震耳欲聋、饱含“祈愿”的声浪,彻底淹没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杂音,也将贾元春那本就渺茫的、关于其他可能的念头,彻底碾碎!
贾元春抱着小怀瑾,看着阶下黑压压跪倒一片、山呼海啸送出“祈愿”的族人。
她聪明,知道再生皇子对贾家就是催命符!
贾家如今权势太大,皇帝岂能容忍一个有贾家血脉的皇子?
那就是取死之道!
贾玌和全族这“平安长乐”的祈愿,是救赎——断了这条路,贾家和她母女才能活!
她低头看看怀里被声浪惊到瘪嘴的女儿,心一横:
够了!有怀瑾就够了!守住她平安长大,就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事!
再抬头,她脸上只剩平静,甚至带点母亲的笑意。
“本宫谢过诸位心意。”声音压住余音,目光扫过贾敬、贾赦、贾政,最后定在贾玌身上,“怀瑾便是本宫此生所有。诸位所愿,本宫记下了!”
她语气陡然加重:
“本宫定当珍重自身,倾尽全力抚育怀瑾,护她平安喜乐,与她共享天伦......不负阖族之望!”
“不负阖族之望!”——
这六个字,就是她认命了!以后只做怀瑾的娘,安分守己!
话音刚落,掐点似的,廊下太监扯着嗓子尖嚎高唱起来:
“申时正刻——!吉时到!恭请贵妃娘娘——起驾回宫——!!!”
声音刺耳,瞬间撕破温情!
宫女太监哗啦跪倒一片。
一瞬间气氛骤变,阖族的温情消散,只剩皇家冰冷仪仗的肃杀。
这便是天家威仪的本相——亲缘也好、承诺也罢,在它面前,都须顷刻间让路蛰伏!
贾府众人心中纵有万般滋味翻江倒海——苦涩、释然、失落、敬畏交织——此刻也全都重重化作尘埃下的一磕!
所有人齐刷刷叩首,动作划一,跟着高喊:
“恭送娘娘凤驾——!千岁千岁千千岁——!”
贾元春不再废话,抱紧怀瑾,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在宫人搀扶下,她挺直背,一步步走下台阶,钻进那金灿灿的——凤辇。
厚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所有目光。
黑暗降临的瞬间,她强撑的脊梁猛地一塌,滚烫的泪水决堤般砸在怀瑾的衣襟上,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
正值元宵佳节,隆冬时节,白日苦短。
申时正刻(下午四点),天色已然明显黯淡下来,西坠的日头带着最后的余温,却驱不散空气里透骨的寒意。
巍峨的皇宫酉时初刻(下午五点)宫门便要准时下钥,此刻启程,路途加上仪仗行进,时间已是将将够用,容不得半分耽搁!
夕阳给她的凤辇镀了层金边,队伍缓缓移动。
“起驾——!”
内监首领尖利的嗓音划破黄昏的寂静。
皇家仪仗肃然开拔。
鼓乐再起,却无半分喜庆,只余庄重与疏离。
贾府众人,以贾玌为首,贾敬、贾赦、贾政紧随其后,男丁女眷、仆从管事,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潮水,
无声地簇拥着皇家仪仗,一路相送。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穿过熟悉的亭台楼阁,走过曾留下无数欢声笑语的回廊,最终,仪仗踏出了宁荣二府那巍峨大门,来到了宁荣街上。
街道两侧,早已被提前清场、净水泼街。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寂静无声。
唯有凛冽的寒风卷着残雪碎屑,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
贾府众人止步于府门之外,肃立街边。
目送着那金碧辉煌的凤辇,在皇家侍卫森严的拱卫下,缓缓融入那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
夕阳最后的光晕,为那远去的队伍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边,像是一幅即将褪色的画卷。
凤辇的影子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拐角处最后一点仪仗的亮色也被暮霭吞没。
“恭送娘娘凤驾——!”
贾玌的声音沉稳响起。
“恭送娘娘凤驾——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后,贾府众人齐声再拜,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旋即被寒风撕碎,消散无踪。
礼毕。
人,终究是走了。
那紧绷了一整日、支撑着所有人维持体面的弦,在仪仗消失的瞬间——
“嘣”地一声,断了!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王夫人第一个失声,双手死死捂住嘴,却挡不住那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溢出,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紧接着,邢夫人、尤氏、王熙凤......一众女眷,无论真心假意,此刻皆被这离别氛围感染,想起自家骨肉分离的苦楚,想起宫门深似海的森冷,悲从中来,低泣声、压抑的呜咽声瞬间连成一片。
便是贾母,这位历经沧桑的老封君,此刻也是老泪纵横,被鸳鸯和琥珀一左一右紧紧搀扶着,才勉强站稳,口中只喃喃念着:“我的元春儿啊......”
就在这片悲声之中,一直沉默挺立如松的贾政,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他猛地背过身去!
这个素来以端方持重、甚至有些迂腐古板着称的二老爷,此刻用宽大的官袍袖子,死死掩住了自己的脸!
肩膀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又一下!
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袖口处洇湿的一小片深色水痕。
那是为人父者,在至亲骨肉永隔宫墙、此生再难亲近相见时,那剜心蚀骨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痛楚!
寒风卷过宁荣街,吹得人衣袂翻飞。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只留下漫天灰蓝的暮霭,沉沉地笼罩下来。
贾府那两座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国公府邸,在渐浓的夜色中,只剩下巨大的、沉默的轮廓。
独留府门前,一片悲声,在寒风中呜咽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