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
“起爆!!”
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声响起。
伴随着爆破产生的大量碎屑和烟雾。
大风厂最后一幢工人宿舍楼,也轰然倒下。
顷刻间。
多辆提前准备的洒水车,疯狂的喷水降尘。
警戒线外。
聚集了不少曾经的大风厂职工。
大部分都是在大风厂破产倒闭前,就退休的老头老太太,闲着没事正好来看看,曾经工作了多年的大风厂被夷为平地。
而那些因为破产倒闭,而不得不拿赔偿离职的职工,如今不是去其他地方上班,就是做生意去了,哪有时间来看热闹?
“可惜了,可惜了啊!”
郑西坡双手叉腰,一脸惋惜。
他是大风厂最后一任工会主席。
他对大风厂自然无比熟悉,也特别难以割舍。
在他的记忆里,曾经的大风厂,是京州最大的国营纺织厂。
巅峰时期,光是在职工人,就有好几千人,这还不算厂属的子弟校、卫生所、养老院等等。
后来经历了拆分、改制,变成了蔡成功和工人们共同持股,属民营性质的京州大风服饰集团。
可即便如此,员工人数也依然高达一千多人,怎么也说不上是一家小企业。
要是不破产倒闭,郑西坡这个工会主席,日子还能过得挺滋润。
即便钱没挣多少,但能指挥掌管一千多号人,不是官也胜似官。
只可惜……
因为蔡成功的瞎折腾,本就经营不善的大风厂,破产倒闭了。
当不成工会主席的郑西坡,自然再也体验不到权力的滋味儿。
“可惜什么呀?动不动就拖欠好几个月的工资,这破厂早该关闭了!”
儿子郑胜利,一脸鄙夷的说道。
“你个屁小孩儿,懂什么呀?”
郑西坡斜眉瞪眼,很不爽的看向儿子。
他自认为一生勤勉务实、遵纪守法,也曾饱读诗书、富有才华。
结果教出来的儿子郑胜利,却不学无术、好逸恶劳。
说读专科没什么用,不如早点出来闯社会。
结果呢?
好不容易说服他,去惠龙电子上班,包吃包住待遇好还会买社保。
笔试面试和体检都合格,也成功被惠龙电子录取了。
可实习还不到一个月,就撂挑子不干了。
说流水线上打螺丝的组装工作,太没技术含量,也太枯燥乏味。
他不想日复一日,甚至年复一年的,不断的机械重复那几个简单的动作。
一个大活人,愣是在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压力下,变成了毫无感情的机器人。
他想要从事更有前途,能赚更多钱的工作。
还说哪怕做点小生意,也比在厂里打螺丝更强。
但问题是……
从事电子产品研制工作的科研人员,就收入很高也很有前途。
就像龙芯集团,长期招聘芯片设计工程师,实习期工资都上万。
可是郑胜利这家伙,高考都只能考个专科,学的还是市场营销。
他哪有本事从事科研技术工作?
去应聘当销售,许多单位年龄太小,毫无经验。
最后郑西坡听说软件行业很火。
既然儿子郑胜利那么喜欢电脑,索性就给他报了个软件编程培训班。
为了他放学后,在家也能复习功课、练习编程,还斥巨资买电脑装宽带。
本想他学成之后,能当个高薪的程序员,以后就是在写字楼上班的白领。
但郑胜利再一次坑爹,复杂深奥的软件编程没兴趣学,倒是电子游戏玩得飞起。
虽然费尽唇舌、好说歹说,让电脑学校退了学费,可郑胜利这孽子,也基本废了。
不好好找个工作,一有时间就回家打游戏。
骂他游手好闲、浪费光阴。
他就说快过年了,谁还找工作?
等过完春节,他肯定好好找个工作上班去。
今天要不是能看到大楼爆破,他帮忙卖完早餐后,肯定早就回家打游戏了。
“瞪着我干嘛呀?”
“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说着,郑胜利摸了摸脸。
郑西坡气得够呛。
“你脸上是没脏东西,但你年纪轻轻的,不好好上班工作,你觉得对自己还有脸出来吗?”
“我没脸,你有吗?”
郑胜利很是不屑的说道:
“同样是在大风厂上班的,你是工会主席,王文格叔叔是护厂队队长。”
“破产清算的时候,你的股权和工龄折算后,拿到的补偿比他还更多。”
“可他和他汤成兰阿姨,却能很快开个小家具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你呢?”
“老说自己平日人际关系处得有多好,结果跟妈开个早餐店,都没多少老同事捧场。”
“要不是这京州宏利地产公司,把这大风厂拆了要开发成楼盘,大批的工人每天都要吃早饭,你这早餐店怕是早就开不下去了。”
郑胜利嘴皮子十分利索。
哪怕周围有很多熟人,他也毫不畏惧的怼得郑西坡面红耳赤。
过了好几秒,郑西坡才后知后觉般,抬手怒指儿子。
可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郑胜利就已经一声轻哼、转身离去。
气愤不已的郑西坡,已经顾不得看热闹的施工现场了。
反正大风厂早已破产倒闭,如今这块土地早已属于了京州宏利地产公司。
“你个兔崽子!”
“说我不会做生意,那你就会做吗?”
“说要趁着工地人多,把店面好好利用起来,除了卖早点,中午晚上也卖快餐,那你倒是行动起来啊!”
“自己不会炒菜,难道就不会去学吗?自己不愿意学,你也可以找人啊!什么事都指望我和你妈,那你呢?”
郑西坡一路追着儿子数落。
早就习惯了被训斥的郑胜利,一声不吭的点烟抽上。
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到家上线打游戏。
“老郑!老郑!!”
王文格的媳妇汤成兰,急匆匆的高喊着跑过来。
郑西坡停止数落儿子,瞪眼问道:
“怎么了这是?难道他们真把你厂子的电断啦?”
汤成兰停下脚步,气喘吁吁。
连喘了几口气后,这才招了招手,让郑西坡跟着她远离人群。
“赶紧回去帮你妈洗碗,要是敢回家打游戏,我砸烂你那破电脑!!”
朝着儿子背影大吼过后,郑西坡这才转身看向汤成兰。
他和汤成兰的丈夫王文格,是大风厂的老同事,认识十多年了。
因为王文格性子急、脾气冲,心里根本藏不住事,有什么事都要找郑西坡商量。
所以郑西坡一直很清楚,王文格两口子那个跟小作坊没区别的家具厂,是靠亲戚提携才开起来的。
亲戚负责销售,他们两口子只需要带人,不怕脏、不怕累,夜以继日的加工制造仿冒的进口家具。
而所谓的‘家具厂’,其实不过是租了个村里的闲置汽修厂,买来一批二手设备就开始招人生产。
一个连注册手续都没有的家庭作坊式家具厂,又怎么可能会注重环保和消防?
切割木材,不仅会产生噪音,还有大量的木屑粉尘。
而给木材涂漆上色,更是会用到大量的桶装油漆和化工原料。
郑西坡去看过他们的家具厂,发现噪音特别刺耳,异味也格外刺鼻,污水更是直接排放进沟里。
厂区内大量的木料和油漆桶,更是随意堆放,完全没有任何消防应对措施,也没有任何的降尘降噪和污染排放处理。
街道办曾对周边这一片,小作坊和小工厂进行过排查。
考虑到老百姓创业不容易,招聘的工人们,又大多是没什么文化的农村人。
所以就没有处以巨额罚款,但也要求这些小作坊小工厂,停工停产尽快搬离。
但龙国加入世贸,不止是外贸订单火爆,众多沿海省市的经济都开始腾飞。
挣到钱买房的人越来越多,家具家电装修建材等众多行业也自然跟着受益。
眼瞅着订单接连不断,王文格夫妇俩又怎么不想赚钱?
尤其是周围其他小作坊小工厂,也都没有停工停产。
于是乎。
王文格夫妇俩也置若罔闻,组织工人们继续加班加点的赶工生产。
至于搬迁……
那更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停工停产,会少赚多少钱。
他们现在也还没有积累足够的资本,去市郊的工业区投资建一座手续齐全、设施齐备的家具厂。
最重要的是,他们认为这么一大片城中村,各种各样的小作坊小工厂多达上百家,工人少说也数千人。
哪能说关停就关停,说搬迁就搬迁?
真要搬走了,很多本地人,还怎么靠出租厂房住房赚钱呢?
就算他们乐意,大量利益受损的本地人,也不会乐意,必然会站出来抗争反对。
所以他们坚信,京州市政府一分钱的赔偿和补助都不肯出,却想要大家关停搬迁,是根本不可能的,因而继续组织生产。
然而……
谁也没想到。
元旦节前,京州市政府还是发通知了。
要求一个月内,所有无合法手续的小作坊小工厂,全部停产搬离。
否则就会采取包括但不限于停电、停水、封路、罚款、拘留等一系列措施。
也正是因为今天是到期的日子,所以郑西坡才会一见到汤成兰,就问厂子是不是被断电了。
而来到僻静处,头发上还有很多木屑粉尘,身上一股子油漆味的汤成兰,就忧心忡忡的说道:
“他们还没断电,但也发了最后通牒!”
“说这是给我们最后一次警告,二十四小时后就会停电停水!”
“如果执迷不悟,还要继续违规生产,就会对我们立案查办!”
“到时候,可就不只是勒令停产搬迁那么简单了,坐牢罚款肯定跑不了!”
郑西坡眉头紧锁。
他跟机关单位打了很多年交道。
还跟当年主持大风厂改制的老检察长陈岩石,有一些交情。
所以他当然知道,这样的最后通牒,真不是开玩笑的。
汉东省虽然大力转变基层作风,也一直在持续优化营商环境,执法也是尽可能以人为本。
但这并不代表,会为了一小部分人的利益,就对违法违规问题无限度的忍让,一点儿底线都没有了。
“小兰,我看他们这回真不是开玩笑的了!”
“你回去劝劝老王,赶紧另找地方搬走吧!”
汤成兰一脸苦楚的说道:
“没法搬啊老郑!”
“咱们手里还有好多订单没完成。”
“为了完成这些订单,咱们还采购了很多油漆木料面材,就算春节不停工,也得忙到三月份……”
郑西坡一听,心里就瞬间酸酸的。
订单多,本就意味着赚钱多。
而且王文格两口子厂里造的高仿进口家具,卖得还很不便宜。
想想自家的早餐店,自己和妻子孙二云,同样每天起早贪黑的忙活,却还挣不到几个钱。
以前在大风厂里,还如同下属一般对自己唯命是从的王文格两口子,如今反倒是日进斗金。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熟人的成功更令人痛心!
所以汤成兰的叫苦抱怨,在郑西坡听来,完全就是一种炫耀。
“那你来找我有啥用呢?我他妈又不是当官的,他们要勒令你们停产搬迁,我能有啥办法?”
“况且你们在居民区开工厂,营业执照不办、员工社保不买、消防措施不做,随意的产生噪音、排放污染。”
“你们一心只顾着自己赚钱,却完全忽略这么做有多大的安全风险,又会造成多大的环境污染,不罚款只是让你们搬走,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汤成兰一脸苦楚的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也不是不搬,只是现在根本没法搬啊!”
“就给咱们一天的时间,别说另找地方建一个手续齐全的新厂,就算找个大点的仓库堆放设备材料都不够啊!”
郑西坡冷哼一笑。
“谁说只给你们一天时间?”
“人家盖了钢印的红头文件,元旦节前就已经公告出来了!”
“而且还派人挨家挨户,给你们发了公函,做了政策讲解。”
“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你家老王半夜还拿着文件,跑我家来问我咋办。”
“我当时就劝过他早做准备,政府的红头文件是不会白发的,他们是真会说到做到的。”
“我还劝他趁着生意不错,手里也攒了一点钱,赶紧工业区找块地,搞个合法合规的工厂。”
“最不济,也到周边其他市县,甚至其他省,找个地方做好搬迁过去的准备,可他听了吗?又做了吗?”
“你们还真以为,只要你们不肯搬,就拿你们没办法吗?就算有一些本地人支持你们,但你们这些小作坊小工厂算什么呀?”
“你们是能解决一部分人的就业,但你们却根本没有贡献半点税收,反而给城市带来了严重的污染,以及不小的火灾隐患……”
见汤成兰一言不发,还委屈的咬嘴唇流眼泪。
郑西坡就更加火大了。
他终于深刻明白,为什么资本家可恶了。
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他们不仅能省则省,还特别敢于冒险。
红头文件都发到手里了,还不早做打算,还非得要一拖再拖。
“行了行了,你守着我哭有啥用?”
“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劝一劝你家老王。”
“别耍犟脾气,想着负隅顽抗,就能不用搬走。”
“就算不对你们拘留罚款,把水电给你们停了,把路给你们挖断了。”
“你们还能继续生产吗?哪怕用发电机发电、抽地下水用,可你们的材料和成品,又怎么运进运出呢?”
汤成兰抹了一把眼泪。
“老郑,我和老王同意搬走,只是咱们现在还没找到地方,手里还有太多订单,实在是没办法搬!”
“你不是跟陈岩石老检察长很熟吗?求你帮我们联系一下他,让他出面说情,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肯定搬走!”
看着郑西坡不为所动,泪眼婆娑的汤成兰当即就噗通跪下。
“老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看在以前大家都在大风厂上班,同事一场的份上,帮帮我们吧!求你了!”
汤成兰哭喊着,就要磕头。
一向很看重脸面的郑西坡,哪敢让汤成兰磕头求情?
连忙就要伸手,将汤成兰扶起来。
可手还没伸过去,就忽然又意识到,汤成兰可是妇女。
要是有了身体接触,恰好又被其他人看见,自己就真是百口莫辩。
“起来,你赶紧起来!”
“电话我可以帮你打,但我可不保证陈老会同意帮忙。”
“别忘了当初为了帮咱们大风厂推销,他给自个儿招惹了不少麻烦!”
汤成兰满脸希冀的说道:
“不会的,不会的,我相信陈老,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郑西坡一脸鄙夷的埋怨道:
“要不是你们自己执迷不悟,何至于搞成现在这样?”
“哎呀你别跪着了,赶紧起来行吗?否则我不给陈老打电话了!”
汤成兰吓得连忙起身。
郑西坡一声叹息后,拨通了陈岩石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