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朔风卷着碎雪,拍在西部边陲小镇的土坯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范熙拢了拢身上新做的棉袍,那针脚细密得不像寻常妇人的手艺。
指尖触到领口处绣着的暗纹时,总能想起生母慕容氏坐在窗边缝纫的模样。
她总爱披着件灰鼠皮坎肩,鬓边别着支素银簪子,做活时眉头微蹙,侧脸在炭盆的火光里明明灭灭。
“熙儿,喝碗姜茶暖暖身子。”慕容氏端着青瓷碗进来时,袍角沾了层薄雪。
她将碗往桌上一放,先伸手探了探范熙的额头,“今日风大,别总在窗边站着。”
范熙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低声道了句“多谢”。
这声谢总带着几分生分,慕容氏听着,眼底掠过一丝黯然,却还是笑道。
“阿九阿十在院里劈柴,我让厨房炖了羊肉,等会儿一起用饭。”
她转身要走时,范熙忽然瞥见她袖口磨破了块布,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子。
护送他来的阿九正掀帘进来,见了这光景便笑道:“夫人又自己缝补?昨儿让镇上绣娘做的新衣裳,怎么不穿?”
慕容氏拍了拍袖口,笑得温和:“旧的穿着舒坦。
你们在范府待惯了精细日子,到我这穷地方受苦了。”她说着往阿九手里塞了袋炒花生,“这是本地特产,你们尝尝。”
阿九接过花生,看了眼范熙,见他捧着姜茶没作声,便打圆场道。
“夫人哪里的话,您待我们比府里还好呢。
前儿我咳嗽,您连夜去山里采了川贝,这份心意……”
范熙握着碗的手指紧了紧。
他来这小镇已近两月,慕容氏从不让他沾半点风寒,每日的饭菜换着花样做,连他夜里踢被子,总能感觉到有人悄悄来掖被角。
可他总觉得隔着层什么,像这窗上的冰花,看得见暖,摸不着热。
直到那日午后,慕容氏翻出个旧木箱,从里面取出件半旧的湖蓝色锦袍。
那料子是临安才有的云锦,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分明是范府的样式。
“这是……”范熙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诧。
“前几日去镇上赶集,见当铺里摆着这件,看着像是你们那边的样式,便买回来了。”
慕容氏将锦袍往他身上比了比,声音低了些,“我听说,范府的主母柳夫人,最会给你做这样的衣裳?”
范熙的指尖抚过冰凉的盘扣,忽然有了说话的兴致:“母亲让人做的衣裳更合身些。
她总说我长身子快,做衣裳时总要放三分量,还爱在衣襟里缝个小口袋,让我装些零碎玩意儿。”
他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秋闱我与凌霄中举,母亲亲自去相国寺为我们还愿……”
慕容氏静静地听着,手里的针线停了,炭火噼啪一声爆响,映得她眼底水光闪动。
她原是抱着试探的心思提起临安,却没想到范熙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从柳清漪晨起的莲子羹,说到范凌霄读书时总爱偷藏点心,连夫子教他写策论时的严厉模样,都细细描摹出来。
“凌霄弟弟才九岁就中了解元,”范熙说着,语气里满是骄傲,“他总爱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其实论年纪,我们不分上下。”
慕容氏把刚绣好的荷包往他手里塞:“那孩子这般聪慧,将来定是栋梁。”
范熙低头看着荷包上歪歪扭扭的绣线——那是慕容氏学了许久才绣成的,针脚虽乱,却比范府里那些精致绣品更让人心里发暖。
他忽然抬头,见慕容氏正望着他,眼里有欣慰,有感激,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日子一天天冷下去,范熙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无意间说起说起范府的一些往事,言语满是怀念。
慕容氏总听得格外认真,偶尔插一句“柳夫人真是心细”,范熙便会笑着点头:“她待我,和亲生的没两样。”
这话落进慕容氏耳里,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心里五味杂陈——柳清漪能把别人的孩子视若己出,自己亲生的骨肉就在眼前,却连句“娘”都唤不出口。
夜深人静时,那桩心事总像块石头压在心头。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慕容氏对着铜镜梳头。
望着镜中自己鬓边新添的白发,指尖划过镜沿刻着的“慕容”二字,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流到窗外,正被起夜的范熙听了去。
他站在廊下,看着窗纸上母亲单薄的影子,忽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