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帝将奏疏狠狠掷在蟠龙纹御案上,朱砂批注的“奢靡逾制”四字被震得微微发颤。
鎏金香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腾,却掩不住殿内令人窒息的压抑。
“传旨!”他捏着奏疏的指节泛白,“太子府月例银减半,擅开宴席者——”
话音未落,喉头却像被金线勒住,后半句惩罚在胸腔里翻涌成苦涩的叹息。
贴身太监垂首上前,拂尘在青砖地上扫出细碎声响:“陛下,老奴瞧着,太子殿下许是在禁足期间实在闷得慌……”
他偷觑帝王紧绷的下颌线,“您想啊,太子自幼最黏着陛下,这些日子见不着您,可不就想闹出些动静,好让您……”
烛火忽然明灭不定,大庆帝望着案头太子六岁时临摹的《孝经》残卷,墨迹早已晕染发黄。
记忆里那个捧着糖糕蹦跳着喊“父皇尝尝看”的孩童,与奏疏中强抢民女、挥金如土的储君重叠成刺目的虚影。
子夜的雨丝斜斜掠过东宫朱墙,大庆帝身着玄色常服,只带了两个暗卫悄然入府。
远远便听得丝竹靡靡,画栋雕梁间飘来醉意朦胧的笑声。
廊下悬挂的百子千孙灯将雨幕染成暖金,却照不亮帝王沉如寒潭的眼底。
推开寝殿雕花槅扇的刹那,浓烈的龙脑香扑面而来。
谢逸风斜倚在鲛绡帐中,月白锦袍松松系着玉带,乌发散落枕畔,腕间羊脂玉镯与酒盏相撞发出清响。
见到父皇的瞬间,他瞳孔骤缩,白玉杯“当啷”坠地,琥珀色的酒液在波斯地毯上蜿蜒如血。
“儿臣……不知父皇驾临……”谢逸风踉跄着起身,发间珍珠步摇随动作轻晃。
“这些日子,儿臣每日都在反省。”他忽然跪在青砖上,额角几乎触到地面。
“儿臣行为失当,做了错事,悔恨不已,夜夜梦见父皇失望的眼神……”
大庆帝望着膝下颤抖的身影,恍惚又见着那年秋猎,五岁的太子跌下马背却强忍着眼泪说“儿臣不疼”的倔强模样。
殿外雨声渐急,他伸手虚扶,声音却冷硬如铁:“太子当知,储君之位,担的是江山社稷。”
“儿臣明白!”谢逸风猛然抬头,眼尾泛红,“儿臣愿每日研读《资治通鉴》,再不出府半步!
只求父皇……”他抓住帝王衣角的指尖微微发抖,“莫要厌弃儿臣……”
雨打芭蕉的声响里,大庆帝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指尖抚过太子鬓边碎发。
“明日起,去尚书房与诸位皇子一同课业。”
转身离去时,他没看见谢逸风垂眸掩住的阴鸷,也未察觉那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待帝王车驾消失在雨幕深处,谢逸风猛地挥袖扫落案上茶盏,青瓷碎裂声惊飞檐下宿鸟。
他攥着龙凤呈祥的袖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江山社稷?我堂堂太子,偏要这天下人都知道——”
窗外惊雷炸响,将后半句呓语碾成齑粉,“谁才是真正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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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蝉鸣将歇,梧桐叶在宫墙根下泛着焦边。
谢子卓捏着解除太子禁足的诏书,铜漏滴水声里,他望着廊下蔫头耷脑的石榴花,忽然轻笑出声,指节在羊皮纸边缘碾出褶皱。
“王爷,柳编修和蒋公子求见。”影一的声音隔着雕花槅扇传来。
书房门推开的刹那,热浪裹着槐花香扑进来。
柳禹琛一袭月白葛布长衫,衣襟还洇着汗渍;
蒋睿城的玄色劲装下摆沾着泥点,腰间革囊里露出半截卷边的舆图,显然是顶着烈日疾驰而来。
“陛下终究还是……”柳禹琛话音未落,被谢子卓抬手止住。
他向二人表明心迹:“我欲请旨前往西南守护边陲。”
蒋睿城剑眉微蹙:“殿下当真要离京?那太子……”
“留在这里看他们父慈子孝?”谢子卓猛地起身,湘妃竹帘被撞得哗啦作响。
八月的日头斜斜照进书房,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宛如困兽。
“临安城的盐税账本、范府的密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禹琛后背洇湿的汗痕。
“柳兄状元出身,官拜翰林,何苦跟着去那瘴疠之地?”
柳禹琛解下腰间竹编香囊,露出内里月白色中衣,领口处几处汗渍已泛出盐霜。
“王爷既知太子容不下我这枚‘睿王党羽’,又何必多问?”
稍作停顿,继续道:“不过王爷所言极是,京城也需要钉子。”
谢子卓颔首,感慨:“柳兄可知,当初若不是令姐……”
“那是机缘巧合,王爷不必再提。”柳禹琛指尖抚过案上砚台边缘的冰裂纹,砚池里的墨汁在暑气中凝成薄皮。
临安城暗流汹涌,太子的眼线早已渗透范府。”
他抬眸望向蒋睿城,对方颈间还留着赶路时被树枝划出的血痕,“蒋兄若能回去坐镇,或许……”
蒋睿城解下腰间佩剑重重拍在案上,剑鞘上的螭纹在日光下泛着幽蓝:“蒋某绝无二话。”
……
最终谢子卓一锤定音:“柳兄留在翰林院,寻机结交御史台;
蒋兄即刻启程去临安,务必护住范家。
至于太子……”
话音戛然而止,唯有蝉鸣在浓荫里越发聒噪,似要将未说完的话尽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