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的光线有些昏暗,窗棂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将傍晚的阳光滤得只剩几缕微弱的光斑,落在杨明兰靠窗的床上。
她盖着一床洗得泛黄、边角微微起球的旧棉被,身子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脸色苍白得像张没有沾染半点墨色的宣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只有鼻翼极轻的翕动,显示她还在艰难地维系着生命。
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像是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昏暗里摸索着,当触及欣怡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时,突然迸发出一丝近乎灼热的光亮,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嗬嗬”声,半天没能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娘!”欣怡快步冲到床边,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冰冷的地面透过布料传来凉意,却远不及心底的滚烫与酸涩。
欣怡的双手紧紧握住母亲冰凉枯瘦的手,那双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指节突出,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母亲的手背上,“娘,我来了,我来看你了!呜呜呜!”
杨明兰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手臂像是灌了铅般沉重,颤抖着抚上欣怡的脸颊,指尖冰凉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划过皮肤时带着微微的刺痛∶
“欣怡……我的欣怡……”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生锈的破锣,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全身力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娘对不住你……当年……当年没能护住你,导致你被方正江扔在乱葬岗,这才被你养父杜永仁捡了去,害的你在养父家受杜欣华那畜生的欺凌……娘这些年,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啊!”
“娘,别说了,都过去了!”欣怡哽咽着打断她,把脸埋在母亲的手背上,任由泪水浸湿那片粗糙的皮肤,“是女儿不好,这么多年都没来看你,让你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我不孝!”
浩宇站在一旁,西装革履的模样与这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他看着这母女相认、撕心裂肺的场景,心里也有些发酸,眼眶微微发热。
他悄悄退到门口,刻意放轻了脚步,给她们留出独处的空间,却见方正江还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方叔,”浩宇轻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用紧张,娘的身体要紧,不能再耽搁了,我们一会就带她去h市的医院,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最好的内科专家和住院病房,所有的费用都不用你们担心。”
方正江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球浑浊,像是蒙了一层水雾。
他看向浩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愧疚与无力:
“谢谢你,浩宇……谢谢你还愿意帮我们,是我对不起欣怡,对不起明兰,更对不起这个家……”
这时,大丫、二丫几人也挤了进来,小小的屋子瞬间显得拥挤起来。
她们看到杨明兰和欣怡哭作一团,各自抹起了眼泪,屋里的气氛愈发伤感。
二丫走上前,拉着欣怡的胳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七妹,你能回来就好,娘这些年天天都在念叨你,吃饭的时候会对着空着的碗筷发呆,夜里常常坐在窗边哭,说亏欠你太多,连一口热饭都没给你吃过。”
“是啊七妹,”大丫也跟着说道,眼眶红肿得像核桃,“当年阿伯把你扔掉的时候,娘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还和阿伯大吵了一架,说要跟他拼命,后来实在想不开,就找了根绳子要上吊自尽,是我和二丫、三丫死死拉住了她,我们姐妹几个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娘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最后娘看我们几个哭成一团,心才软下来,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三丫也哽咽着补充:
“七妹,这些年娘的身子就是那时候垮的,心里装着你,又受着阿伯和爷爷奶奶的气,常年郁结成病,却舍不得花钱看医生,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欣怡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几位姐姐,她们脸上都带着生活的风霜,年纪轻轻,眼角都有了细密的皱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指也因为常年劳作变得粗糙。
她心里五味杂陈,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知道,几个姐姐小时候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里,肯定也过着忍饥挨饿、看人脸色的日子,肯定非常不容易。
她如今只恨抛弃她的父亲和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对这几个姐姐和弟弟,她一点也不恨,甚至还充满了同情。
看着他们身上破旧的衣物和屋子里简陋的陈设,一看就知道,他们家里的条件肯定非常不好。
杨明兰似乎是耗尽了力气,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起伏得愈发明显,像是有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上面。
她紧紧抓着欣怡的手,指腹用力地摩挲着,眼神里满是恳求与期盼:
“欣怡……娘求你……别再恨你伯……他当年也是被你爷爷奶奶逼的,他们说你是丫头片子,赔钱货,会拖累家里,你伯一时糊涂才……”
欣怡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方正江,他正用袖子偷偷擦着眼泪,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那个曾经在她模糊记忆中,面目丑陋又性情凶狠的男人,如今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背也有些佝偻,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戾气,只剩下深深的愧疚与卑微。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蛰了一下,疼得厉害,眼眶再次湿润,可那句“我原谅你”,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浩宇看出了欣怡的为难与挣扎,再次轻轻走进来,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给了她一丝慰藉。他轻声说:
“先别想那么多,仇恨只会让人痛苦,等娘病好了,我们再慢慢说这些。现在最重要的是送娘去医院,不能再耽误治疗了,好不好?”
欣怡点了点头,用力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
“好的,浩宇,我们现在就送娘去医院!不能再让娘受苦了!”
浩宇看向站在一旁的方天宝,语气沉稳地吩咐:
“天宝,你小心点把娘抱上车,动作轻一点,别碰着她。我们现在就走!连夜去医院!
方天宝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感激:
“好的浩宇哥,我会小心的!”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轻轻将瘦弱的母亲抱了起来,生怕弄疼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