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上半年开始,商陆一直在长沙城里徐家祠堂,一边做皮草鞋,一边卖皮草鞋。
长沙城里有的是旧汽车轮胎。商陆这个人,确实是个无师自通的好皮匠,将廉价收来的轮胎,用锋利的宽皮刀,一层一层地割开,再把鞋样放在薄薄的轮胎皮上,在脚后跟留个圆耳跟,脚脖子两边各留下一个耳子,大脚趾前留个一个耳子,皮刀蘸点水,一刀割下来,耳子用针黹钻一个小圆孔,穿上细细的皮条,一双皮草鞋,便算大功告成。
这种皮草鞋,是拉黄包车的车夫、湘江码头搬运工、卖蔬菜瓜果老农民夏季里的最爱,既通风透气,又耐磨,一年半载穿不烂。唯一的缺点,太阳太毒的时候,轮胎发烫,有点烧脚心,随时都要水浇一浇,才舒服。
商陆拿惯枪的手,平时有点发痒,好想好想再握着枪杆子。好在这把皮刀用久了,也算得心应手。
做皮草鞋并不是商陆的主业,商陆的主业是八路军驻湘通讯处的警卫。
通讯处王主任说:“商陆,湖南省委机关,大约在明年,准备迁到永丰街上,你先回到神童湾街上,着手把神童湾区工委组建起来,再把抗日游击队拉起来。”
商陆自民国十六年,跟随剪秋上了井冈山,一晃眼,离开家乡十一个年头。上级安排什么工作,从来没有半点犹豫。
办事处新来的警卫,大约二十出头,长得高大威猛,自带军人的风采。
商陆特意从捞刀河王麻子铁匠铺,订购一把镶钢锻打的宽皮刀,交给接班人,说:“这是你的新武器。”
临行前,王主任说:“商陆,你去财务那里,领四块银元,作组建神童湾区工委的经费。”
商陆说:“不要了。我手里有这把皮匠刀,到哪里都可以赚到钱。”
商陆用一根长皮条子,穿着三十多双皮草鞋,另一头是一捆薄轮胎皮,往肩膀上一撂,便走了。
三十多双皮草鞋,在湘江码头卖掉十二双;到了湘潭的窖湾码头,全部卖光。几个没买到皮草鞋的搬运工,缠住商陆,说不做皮草鞋,就不放商陆走。
商陆没办法,只得风风火火,做了几双皮草鞋。
回到老家神童湾街上天王寺,商陆万万没想到的事,十一年前,那个订过婚的姨表妹,居然没有嫁人。姨母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商陆回来了,扛着一床棉花被,表妹腋下夹着两个枕头,闯进商陆快要倒塌的旧土砖房子里,像是发布命令:“商陆,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夫妻了。我女儿脾气有点犟,你多让着她一点。”
商陆的堂客们,无论干农活做家务,都是一把好手。缺点也有,脑子有点生锈了。
商陆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神童湾街上第二任地下党支部书记地榆的妻子、独臂汉子独活的姐姐。
地榆的堂客,自从丈夫被麻脸警长打死后,再也不打麻将了。儿子随王胡子的部队,去了延安,也没有半点音讯。
还不到五十岁的妇人,活像一个老太婆,头发白了,牙齿也掉了两颗。小杂货铺一关门,便坐在涟水河边的老码头,望着白花花江水,流着辛酸的泪。
自己第一次上对面的楼上打麻将,坐在对面那个旗袍开叉很高的女人,有意无意地问:“姐姐,你老公神出鬼没,是做什么生意的?”
地榆的堂客,历来胸无城府,大咧咧地说:“我哪晓得他干什么?只知道他和一帮农民运动的人混在一起。”
如今想起这件事,第一个出卖丈夫地榆的人,正是自己呀。
“嫂嫂,你在这里干什么?”
地榆老婆说:“你是谁呀?请不要打扰我。我在悔过,面对滔滔涟水,向地榆的英灵悔过。”
“我是商陆,你丈夫地榆以前的朋友,你弟弟独活的战友。”
“独活?我弟弟独活?他还活着?”地榆老婆说:“十一年了,我第一次听到我弟弟的消息。”
“独活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商陆说:“独活如今是河北省正定县抗日游击支队的政委。赤芍首长评价你弟弟是独臂将军。”
“独臂将军?他少了一只胳膊?”
“是的。一九二七年,红军攻打永新县城,他带头爬上云梯,被滚石砸断了右胳膊。”
两个人回到地榆老婆的店铺里,地榆老婆问:“商陆,你来找我干什么?”
商陆说:“大革命失败后,神童湾的地下党组织,几乎解散了。我这里回来,就是要重建神童湾区工委。所以,我必须先找你这个联络员。”
“我实话告诉你,目前,神童湾镇管辖的范围内,最活跃的西阳党支部,归省工委委员兼潭湘宁中心县委袁书记领导。西阳党支部书记,是春元中学的一名老师。但我不认识他。与我直接联系的,是一名叫决明的年青人。”
“他住在哪里?”
“从天王寺过澄清渡口,往东北方向走十五里,就是西阳塅里的响堂铺街上。”
商陆从来没有去过西阳塅,只听说西阳是个鱼米之乡。
六月的西阳塅里,到处是绿油油的禾苗,就连田埂上,都长着嫩嫩的绿豆苗。绿豆苗开着鹅黄色的花朵,时光深深浅浅从花蕊中缓缓淌过。
商陆走到添章屋场,喊道:“决明,决明,在家吗?”
我大爷爷的腿抽筋,痛得眼泪秧子都快出来了,我大姑母叫喜欢串门的大媒人曾大老帽,捎个信给我六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叫他们回娘家服侍我大爷爷。
我六姑母的父亲,忽然患上一种奇怪的病,吃得多,屙得多,但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人呢,越来越瘦,动不动就乱发脾气,那个相貌哎,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长得像三个月未剃头的孝子,只差一口气未断了。
卫茅和公英拜堂成亲那一天,我六姑母夏枯说:“卫茅,你见多识广,我家爷老子患上一种奇怪的病,李八医师说是什么大脖子病。别人都说,长沙城里有专门吃大脖子病的药,拜托你帮买几盒回来咯。”
我六姑母夏枯,听说卫茅回来了,高兴不得了,急如星火,赶到添章屋场,公英把治大脖子病的西药拿给夏枯。
夏枯问:“这西药,怎么吃?”
“一天三粒,吃早饭前服药。”
“卫茅呢?”
“他和你弟弟,走人家去了。”
我表姐夫卫茅,和爷老子决明,走的人家,正是吉祥寺我姑奶奶瞿香家。我姑奶奶虽然不在了,但大表姐女贞的四个弟弟,都在暗下里入了党,和爷老子商量拉起一支抗日队伍。
商陆走到添章屋场,问我七姑母:“决明呢?”
“决明去了吉祥寺。”我七姑母紫苏,一边帮我大爷爷捋着小腿上曲张的静脉血管,一边说:“他很快回来了,你稍微等一等。”
没到半个时辰,我爷老子决明,和我表姐夫卫茅,有说有笑地走进添章屋场。
商陆看到爷老子,连忙说:“我是商陆皮匠,你是决明砌匠吧?”
“对对。商大哥,你是看看那五个木制的仓库吧?”
商陆,我爷老子,卫茅三个人,走到我爷老子歇房里,我爷老子从床下摸出一支乌黑发亮的长枪,递给商陆。
商陆一看崭新的枪支,做个瞄准的姿势,说:“哎哟哟!这是半自动步枪,比汉阳造的步枪,不晓得要好几十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