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昌连连点头,就连赢高治也微微颔首。
李北玄这话说的是极。
没有消息,也是消息的一种。
若斥候顺利抵达晋阳,自然会有回信、有反应、有明确指令。
可若半日无音,三日无报,那这无,便不是空无,而是阻隔。
那就说明了问题。
晋阳,极可能已成孤城。
外面的消息进不去,里面的消息也出不来。
这是比有坏消息更可怕的事。
毕竟,有坏消息,说明局势尚在掌控范围内。
再坏的状况,也能处理。
可没有消息,代表的是整个系统失联。
是控制链条的断裂,是无人可问、无处可应的极端危险。
“本王现在,真是由衷的希望他们平安顺利的把消息带回来……”
赢高治不由得有感而发。
随后,就收到了县尉周德昌感激、感动、无以为报、受宠若惊的小眼神一枚。
而此时,赢高治也摸清了这些百姓小吏的调性。
连忙出手打断前摇,阻止了周德昌砰砰磕头的动作。
随后,在周德昌幽怨的眼神中,一行人抵达潞川县署。
这县署为五进制结构。
正门倒还完整,朱红大门上还匾额。
但进了二门之后,便能清晰看到两边屋脊塌落的断瓦与折梁,显然是大雪压顶所致。
如今衙署上下人手不多,吏卒兵役早就分派出去维持粮秩、护送灾民。
县令更是早早病倒,权由县丞暂摄。
堂上帐幔已经撤下,临时设有一张陈旧的文案桌,旁边两盆炭炉烧得噼啪作响,灶火虽小,总算能在雪夜里烤出点人气。
周德昌领着两人入堂,拱手躬身道:“殿下,大人,此地虽然简陋,但已是衙中最暖处。”
“若不弃,请暂且落座。”
赢高治点头,矜持的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而李北玄却没动,反而立在案边。
缓缓望了一圈四下空荡荡的厅堂,沉声问道:“潞川县上下文吏几人?武役几队?民役是否健全?若今夜有变,潞川能调集的兵力有多少?”
周德昌闻言一怔。
显然没料到,李北玄一来就开口问的是这个。
他原以为李伯爷入署是要歇脚的,可这一句话,分明是要接手调度的架势啊!
不过周德昌到底是有些见识的,心思转得快。
片刻后,立即肃容回道:“启禀伯爷,潞川县原本文吏共二十七人,多出自本地世家书香之家,今仍在署内留守者仅十一人,余者非避雪失联,便是随队赈粮而出。”
“武役原定三队,总计一百一十二人。因灾情所迫,伤者二十,失联者七,实可调遣者约八十人上下,皆由我与县丞轮番统领。”
“至于民役……因常年徭薄,县中无常设役丁,多为事急而募。眼下共募得民夫一百三十七人,多用于抬粮、熬粥、掩埋尸首。”
“若论战力……不足。”
周德昌的表情有些尴尬。
李北玄却不置可否。
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了一句:“知道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赢高治却有点不解了。
忍不住开口问到:“就……只剩这些人?”
这不应该啊!
在他的印象里,潞川县虽不是什么重地,但好歹也是一县之地。
有乡有镇、有场有仓,设有县令、县丞、主簿、典吏,还有十余乡胥镇长。
更遑论,还有那些常年管账抄册的笔吏幕僚。
眼下,就算大雪封道,人丁凋零,再不济,也该留下一套班底维持秩序。
可眼下这周德昌却说,文吏不足半数,武役伤的伤、丢的丢,连县令都卧床不起?
衙署五进之地,竟真像个空壳一样!
赢高治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而周德昌却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潞川县历年徭轻,赋薄,人丁虽有,但大多在册有名、实则不居。”
“平日里些许政事,俱靠几个家族世代支撑,本地豪强多有私力维持乡间秩序,县衙反倒只是个挂名发文的所在。”
“今年雪灾突至,乡间自顾不暇,宗族闭门自保,外援全断。官仓粮也少,大半赈粮还靠朝廷调拨。”
“县令王公年高体弱,又惧问责,一月前便抱病不出,所有事务,全落到下官与县丞两人肩上。”
说罢,他又朝李北玄拱了拱手,似乎在等待裁断。
李北玄倒没多责怪他,只微微颔首。
他知道,这其实并不稀奇。
潞川是边地小县,历代都属于能不管就不管的类型。
说白了,这些地方的治理,从来都不是靠吏治系统维系的。
而是靠地头蛇、乡约、族长、地主和庙宇一块混撑着。
平日里和气无事,各自过活。
一旦出事,官府先躲,乡绅再跑,剩下百姓就得自生自灭。
而潞川府衙现在还没失控,还有百来个能用的人手,其实已经算可以了。
看来潞川,还是有几个能吏在的。
想到这里,李北玄沉吟片刻。
转头看向周德昌,又问道:“你刚说,有武役可调八十余人,那这八十人日常屯驻何处?是否听调?是否稳定?”
周德昌连忙拱手:“回李伯爷,这些武役多是潞川县自养旧卒,原本分散驻于署后营房与两道乡堡,今雪封路断,只余署后五十人可即刻调动,余者多困于乡中,是否能来,尚未知。”
“至于是否听调……这等非常时期,只要伯爷发话,他们……当是不敢不听。”
说到这里,周德昌更尴尬了。
因为他也说不好,那些武役现在究竟还听不听调。
但这话要是真说出去,到底显得有些难听无能,所以周德昌没好意思把话说的太绝。
想了想后,又连忙说道:“不过,下官今日带去三家铺的那五十县兵,还是听话听调的,您若有事吩咐,我等唯伯爷……呃,唯殿下,呃……马首是瞻!”
周德昌说到最后,脑袋一麻。
连忙给了自己俩嘴巴,跪在地下讷讷不言。
而听到这番话的李北玄和赢高治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无语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