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高治的脚下竟一阵虚浮,几乎有些站不住了。
不是冷,也不是雪滑。
而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寒意,从心口一直冰到了脊背。
他这辈子不是没遇到过危险,也不是没见过生死。
可这次不一样。
这不是朝堂倾轧,也不是疆场对垒,而是往一个看不清底的深渊走。
三家铺尚且如此,晋阳若真乱起来,他们这两千人,就不是赈灾,而是赴死。
不是“可能有点危险”的那种死,是“很可能真死在那儿”的那种死。
没有回信,没有消息,粮仓不发,民意汹涌。
更可怕的是,没人知道,到底是谁在控制局势。
是乱民?
是乡绅?
是某个被饿急了的地方将领?
还是早就窝在晋阳里的别家势力?
没人知道。
包括他,堂堂皇子、亲王之尊,竟然连晋阳现在城门开着还是关着都不知道。
这他娘的太不对劲了。
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暴雪前的山谷。
压着一口闷雷,随时都可能炸开。
赢高治终于回过神来,强自稳住呼吸,抬头看向李北玄。
此刻,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揶揄,也没有了文人那点闲气。
有的,只是一种极难启齿的认真与请求。
他深深地对李北玄拱了拱手,低声说道:“李兄,本王自负不是蠢人,但这一路走来,确实……有些眼拙了。”
“眼下局势,远比我所料的复杂、凶险。本王不怕打仗,也不怕死,可本王若是死得稀里糊涂、连局都没看清就送了性命,那……太冤。”
“李兄,你心中已有筹算,本王也不再顾脸面了。此事若还有转圜,还请……李兄教我。”
这话一出,周围亲卫神色俱变。
常辛甚至都微微睁大了眼睛。
堂堂晋王殿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向李北玄低头?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简直不信。
而李北玄听罢,面上却没有多少得意。
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
他摇了摇头,懒洋洋道:“你要说教,我是真教不了你。”
“你以为我就知道晋阳里面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啊。”
“我能猜,但我不能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再聪明,也不能凭空编出个计划来。”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四周渐渐平静下来的三家铺,又看了一眼天边的云层,语气缓下来:“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先不急着去晋阳。”
“就在潞川,再待一阵。”
“粮车留下几成,安顿好潞川这边,再派人多头探路。从北乡、从西镇、从外庄去摸一摸,看有没有还活着的报信人、有没有能信得过的消息回来。”
“晋阳那到底什么情况,咱得探清楚再说。”
“真要有乱,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跑路,若是还有救,咱们就……”
“就进去救?”赢高治眨巴着眼睛问道。
而李北玄瞪他一眼:“救个屁啊!也赶紧跑路啊,回京去搬救兵啊!”
赢高治:“……”
而李北玄则理直气壮,甚至带了点真心实意的嫌弃:“你以为咱俩是救世主呢?两千人马,八十车粮,再带点药箱干粮就想救晋阳?”
“那地方真要乱了,少说几十万人,光青壮就得万把。你以为这是写纸折子,按个图章就能摆平?”
“进去救是吧?行,那咱俩打个赌,就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儿,我赌你不超过三天,就得被拉到菜市上当两脚羊给卖了,你信不信?”
“……呵呵,李兄真会开玩笑。”
赢高治脸抽了抽,礼貌性的笑了一下。
可笑归笑,这话却一点都没夸张。
此时的晋阳,外无援军、内无回报,百姓有怨、官府无声,流言四起、仓粮不发。
简直就像是个快烧穿的油锅,随便撒一把盐都能炸出火星来。
而他们这两千人……无论身份再高、名头再响,真往里冲,多半也是叮的一声炸成焦渣。
赢高治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道:“那就听李兄的。”
“驻潞川,探四方,按兵不动。”
“若有局势好转,再议,若真到了无可挽回之地,再上奏请援。”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拱了拱手:“还有,李兄。以后莫要再说跑路不跑路之类的话了,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体面一点。”
“……行,体面,到时候咱们战术性撤退,oK?”
“哦……哦尅!”
赢高治点了点头。
随后,一行人在潞川县尉周德昌的带领下,顺着雪地中初步清理出的官道,缓缓往城中而行。
这一段路,沿途皆是积雪。
厚处没膝,薄处也已冻实。
马蹄辘辘声中夹杂着踏雪碎响,显得格外清冷。
周德昌乃是潞川县本地出身,年不过四旬,身材瘦削,面容清癯。
眼下却冻得面颊发青,唇角发白。
走路时步履僵直,明显是连日操劳未歇。
“殿下,李伯爷。”
周德昌一边走一边拱手禀道,“县署前几日因屋脊积雪塌了一角,一众吏员和民役都暂歇在后堂,现在勉强能用的,也就正厅和侧廊两间。”
“若殿下不嫌弃,暂且将就用上一两日,等小吏们将主堂重修,再换宽敞处安顿。”
赢高治闻言点了点头,未多计较,只道:“暂时避雪,不必讲究。”
李北玄也点了点头。
他们这一路走来,爬过山,趟过雪,有住的地方就已经很可以了,还要啥自行车?
所以李北玄也没吭声。
而眼见二位贵人如此随和亲民,周德昌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随后又道:“伯爷所托之事,属下已吩咐人暗中打听。”
“如今已遣三批探子出东门,一批北上至谷镇,一批西南往河堡,一批则循官道绕经连岭驿路,欲尝试抵达晋阳,但……”
他说到这里,稍顿了顿,神情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但如今天寒路断,外加坊里传言四起,愿意出门探路之人极少……属下所派三路探子,虽已尽力挑选精干,但能否安全返报,尚难断言。”
李北玄闻言,却并不意外。
点点头:“有得派就不错了。毕竟有的时候,没有消息也是消息的一种。”
“伯爷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