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气氛顿时紧绷。
连李北玄听了,都轻轻挑了挑眉。
而团练那边,不少人原本还有些动摇。
一听这句,仿佛又被激起怒气。
脸上重新泛出倔强的神色。
“就是!”
“哪儿踏马有粮?放你娘的屁!”
“刘大哥说得对,留在这儿就是等死!”
听见这些声音,县尉脸色铁青。
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说出来。
他站在那里,半晌,终于咬牙一步上前。
“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也是潞川人,我家也住在十里外的姜家庄!我婆娘我孩子、我老娘都还在那儿!”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你们听我好话,是怕你们一走,这村子就完了!”
“你们这些青壮是根,是梁柱!你们走了,剩下的老弱就是羊圈没栅栏、粥棚没锅灶!”
“你们以为城里就能活?告诉你们,现在城门都封了,衙门自己都快没米下锅了!你们去了,不过就是另一个乱民队伍!”
“可你们真要走,我拦不住,也护不了!”
“但我劝你们最后一句,你们不信我可以,我认命,可你们信不信朝廷?信不信这天下还有官在管?”
“若是全都不信了,那……我现在就撤,谁也不拦你们!”
说着,他真的一拱手,转身往后退了半步。
身后几名县兵见状,有些慌神。
但互相看了几眼后,也跟着稍稍后撤。
一时间,气氛反倒僵住。
团练那边再次陷入沉默。
有人低声咕哝了一句“要不要等等”,但话音未落,就被旁人使劲扯了扯袖子。
而最前头那名团练头目,却露出一丝冷笑。
似乎早就在等县尉这话。
闻言,连思考都没有,当即大喝一声:“不信!”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住了。
就连掩藏在暗处观察情况的李北玄和赢高治,脸色都黑了一度。
毕竟这世道再怎么乱,不满可以,但不信却是另一回事。
这一嗓子“不信”,已不仅仅是情绪宣泄,更不仅仅是出于苦难之中的怨愤。
那是一句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官府耳目、百姓眼前喊出来的、赤裸裸的挑衅。
李北玄在雪地中勒住马。
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唯眉心轻轻一蹙。
而身边的赢高治脸色却顿时冷了下去,目光掠过对面团练的那名头目,眸中已隐约透出一丝杀意。
这一刻,两人心中同时生出一个判断。
此人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准备。
毕竟在这大雪封路、灾民困顿、朝廷调令受限的当口,若只是饿、只是苦、只是对官府不满,那都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宽宥。
天灾之年,百姓咒官府、骂郡守、怨朝廷,是人之常情。
朝廷并不会因此就将一切视为叛逆。
只要不造乱、不杀人、不聚众起事,哪怕骂几句狗官王八蛋,上头都只当没听见。
因为朝廷要的是安稳,维的是秩序,不会为了几句牢骚话把人逼到绝路。
可眼前这一幕不一样。
那句“不信”,是在与官吏对峙的局面下喊出来的。
是在一百多人聚集、气氛紧绷的当口喊出来的。
喊完之后,还立刻引得四周团练群情激愤、骚动不止。
这不是抱怨,也不是质疑。
这是动员。
是在对官府权威的一次正面否定,是在试图将这群本只是想走路的灾民,往结伙造反的方向一步步推动。
而朝廷最不能容忍的,恰恰就是这种“借灾聚众,借怨起义”的苗头。
因为一旦这种言论公开出现,并未被阻止,那么在别处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千千万万个“刘大哥”站出来。
当“信不信朝廷”都能成讨论题,当“信不过官府”可以被公开当口号喊,那这江山,就真要乱了。
果不其然,那名团练头目冷笑一声,继续大声说道:“朝廷?官府?你还信那些玩意?”
“你们谁心里没点数?”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一众青壮高喊:“咱们这些年过得啥日子,谁心里没点数?”
“晋地为什么会下这么大的雪?咱们为什么遭这么多罪?去年陇右闹旱灾,前年兖州发水患,你们真以为这是巧合?”
“我告诉你们,这全是老天爷的警示!”
“皇帝老儿杀父弑兄、篡位夺权,这是犯了天条!”
“上天震怒,才降下灾祸,才让我们百姓跟着受罪!”
“朝廷都烂了,天都不要他们了!你们还信?还等?还跪着伸手求?求谁呢?求那狗皇帝么?”
那团练头目话音未落,团练队伍中已然躁动起来。
有些人眼神浮动,握着锄柄的手愈发用力。
有些人怒火上涌,口中低声咒骂,隐隐有集体响应之势。
整个三家铺村口,如被投进了一团火星的干柴。
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瞬间便烧得火光冲天。
“刘大哥说得对!”
“这天就是变了!这年咱们百姓就是没活路了!”
“他狗皇帝在宫里吃鲍鱼喝鹿汤,我们连口粥都喝不上!”
“走!咱走!他妈的谁拦就砍谁!”
有人已经从路边挑起木棍,也有人扛起家什,作势就要启程。
一时间,整个团练队伍人声鼎沸。
若非还有一点顾忌,几乎已要爆发。
而那县尉见状,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忍不住大喝一声:“胡说八道!你这是放屁!”
说罢,县尉大步上前,脸涨得通红。
猛地指着那团练头目的鼻子骂道:“雪灾乃是天灾,年年冬雪,难道你还真以为天会说话?!”
“你一个贩夫走卒,也敢妄议朝廷、妄议圣上!你这是诽谤、是乱言、是要杀头的!”
“本官警告你,刘大柱!若你今日不止步,就是要举村造反!本官定会当场拿下你们这群反贼,绝不会跟你们客气!”
听见这话,李北玄和赢高治双双扶额。
这县尉心是好的,但执行坏了。
现在正是群情激奋之时,他要么好言相劝,要么一言不发。
好么,结果这县尉一开口,便又是质问又是警告的。
这不等同于火上浇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