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界休时,天已将黑。
小镇早已没了昔日的烟火气。
从东头进镇,路两旁多是倒塌的房屋与临时搭建的篱栅窝棚,雪已经快把一切掩埋干净。
百姓多藏在屋中,屋檐下、墙角边、甚至是废墟之中。
但每当听到蹄声靠近,仍有稚子怯生生地探头张望。
目光清澈又空茫。
像是在看一场梦,也像是试图确认,这是不是官军,还是又一批来夺粮的恶人。
众人一路无话,直到看到界休署衙的残门破院,才勒马停下。
门上悬着半块官牌,斜吊在一根枯木上,被雪压得快要断裂。
院中有火光微闪,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蹲在角落,用柴火慢慢煨着半锅稀粥。
是界休镇吏。
姓杨,名闻道,年不过二十七,却是界休镇上,唯一没逃跑的基层吏员。
此时他抬头看到军队,不惊反喜,连忙迎出门来,拱手行礼:“下官界休主吏杨闻道,见过王爷、伯爷。”
赢高治翻身下马,走近几步,目光扫了一圈署中情形。
墙垣倒塌,屋梁歪斜,风能从每一处破缝灌入。
煨的那口锅里,除了一点米屑,竟还混着树皮与豆秧。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镇上百姓,现在每日吃什么?”
杨闻道脸上闪过一丝苦色:“若按人头分,一日只能分半碗粥,靠的是上旬剩下的旧粮与咱们勉强采来的杂物。三日前,我劝大家每日少吃一口,好熬到月终……”
他顿了顿,低声道:“但再这么熬,也不过两日了。”
听到这话,赢高治闭上眼。
果然,又是一个“还能撑两日”的地方。
若只听“还能吃两日”这句话,旁人或许会觉得危急未至、尚有余粮。
但只有真正处理过赈灾事务的人才明白。
那不是粮的问题,是希望的尽头。
只要人还有一口吃的,就还有一丝念头撑着他们做人。
可一旦那最后一点点都断了……
“李兄,放多少?”
赢高治咬紧牙关问道。
而李北玄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三日以来,风雪未歇,道路泥泞难行,车队行进得愈发缓慢。
李北玄与赢高治一行人,几乎是一路走一路停,一边指挥人手清雪扫路,一边将随行的粮车按需分发至沿途数镇。
李北玄带来的这一百三十车粮草,出弘农后已陆续拨出二十车。
每到一处,皆需详问民情,亲查仓储,核对人丁后再做决断。
放粮一事,绝非漫撒。
每一车、每一袋都要贴上标签、登记在册,沿线留下三名军士监管,防止流民劫掠或本地胥吏暗中侵吞。
三日奔波,不仅人困马乏,就连最初神采奕奕的少年兵,也个个面色苍白,满身泥雪。
而李北玄本人则更甚。
几夜未歇,脸色几近透明,却始终没有半句怨言。
赢高治看在眼中,心中虽不愿承认,却也不免生出几分佩服。
尤其是看到李北玄每到一镇,哪怕天寒地冻,也总要亲自下马入巷,问几户老弱贫户有没有吃的,心头更是震撼。
此人聪慧异常,却又天性纯善。
若是此人能入自己麾下,为自己所用,那那个位置,还不是手到擒来?
赢高治知道这不可能,但他实在忍不住这么想。
甚至偶尔还懊恼,为何上天未能赐他一个女儿身,或一张倾国容颜,否则……
不过这都是赢高治的胡思乱想罢了。
而眼下到了界休,耳听眼见又是一处即将弹尽粮绝的重灾镇,赢高治只觉一股久违的愤懑又涌了上来。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
为什么这么大的天子江山,会有百姓连一口热粥都吃不上?
到底是谁该为这一切负责?
可这些话,他终究没问出口。
只是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李北玄。
李北玄想了一下,掰了掰手指头。
这几日放粮,他们也放出经验来了。
粗略合算一下数字,便能估摸出一个差不多的答案。
“还是老样子,两车粮食,半车棉被,压缩饼干和煤饼先留着,留到晋阳再分。”
“李兄所言甚是。”
赢高治点了点头,抬手向身后一挥。
“来人,照例规制,两车粮食、半车棉被,先拨下去。务必按户登记、按人发放。再留下三名军士,协助镇吏维持秩序。若有谁胆敢中饱私囊、欺压百姓——”
他说到这,顿了顿,声音一冷:“立斩。”
军士领命而去,随即便有数人分头去解开车帘,开始清点装粮,预备分派。
杨闻道站在原地,怔了片刻。
随即似才回过神来,猛地上前一步。
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之中,用力叩首:“多谢王爷,多谢伯爷,百姓……百姓有救了!”
他说着,眼眶竟泛起泪意,声音也止不住颤抖:“下官原以为,这界休已被遗忘,再无人问津……今日得赈粮雪中送炭,杨闻道,愿以性命守此粮、护此镇,绝不叫贼人染指半粒米!”
赢高治见他神色真挚,心中倒也颇感欣慰。
但脸上仍是淡淡神色,抬手摆了摆,“起来吧,雪地寒重,跪出病来,只会徒添麻烦。”
杨闻道连忙起身,仍恭恭敬敬立于一旁,不敢多言。
赢高治又问:“此地至晋阳,还有几日脚程?”
杨闻道沉吟片刻,答道:“若晴日顺行,从官道而上,不歇不息,三日可达。但眼下雪路难行,只怕要延至五日。”
“那晋阳城中……情形如何?”
杨闻道神色一黯,低声回道:“三日前,有避难百姓由晋阳逃来,言说晋阳雪势更猛,城中饷粮已断,连驻兵也开始掘冰雪煮树皮。百姓饿殍遍野,街头巷尾皆是饿死者遗骸,城门早已封死,只准进不准出。”
他顿了顿,喉头微动,似难以启齿:“听说……有人开始吃……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
一时间,夜风仿佛也冷了几分。
簌簌卷着雪尘,掠过破败的庭院与低垂的枝桠。
火堆旁的柴火噼啪作响,却怎么也驱不散那一刻压在众人心头的寒意。
赢高治神色微变,眉头深蹙,握着缰绳的手指轻轻发颤。
他侧过身去,没有立刻回应,良久才低声道:“……竟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