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扑面。
李北玄走出府衙,一抬眼就看见晋王赢高治站在阶下雪中,正背手而立,脸上神色凝重得能滴出墨来。
两人四目相对。
赢高治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眼神里包含的内容很丰富。
疑问、责备、不解,还有一点点恼怒。
然而李北玄看着他,心情却非常好。
拱手道:“哟,晋王殿下这副神情,莫非是夜里梦到自己登基却找不着龙袍了?”
“……”
听到这话,赢高治嘴角动了动。
显然是想说点什么,但忍住了。
他看了李北玄几秒,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雪:“李兄,为什么放粮?”
李北玄“哦”了一声,语气轻快得像说今儿午饭吃面还是吃饭:“这事啊,其实很简单。”
他顿了顿,笑眯眯补一句:“弘农这地儿有我多年前的一个红颜知己,我舍不得她饿死。”
赢高治:“……”
空气一度凝固。
晋王沉了脸,咬着后槽牙开口:“李兄,别开玩笑。”
然而李北玄却一摊手,一副“我像是那种乱开玩笑的人么”的表情,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她长得特别好看,皮肤白,眼睛大,性格还特烈……当年在潼关外,我还为了她和一个西凉将校单挑过。后来她不肯跟我走,留在这边……怎么说呢,咱也不是没感情的人。”
说着他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对了,当年她好像还有孩子了。算算时间,那娃都快三岁了吧?”
“那可是我的种啊!我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
听到这话,赢高治额角突突直跳。
李北玄今年才踏马十八,跟他是同年生人。
而且这货从小就在京城长大,他哪辈子来过弘农?
哪辈子跟西凉将校单挑过?
哪辈子特么十四岁就弄个孩子出来!
李北玄就算要编瞎话,能不能编的走心一点!
想到这里,赢高治吸了口气,语调极力压着:“李北玄!那是你从蓝田带出来的一百三十车私粮!是要撑整个晋阳灾区的根本!你知道我们身后还有多少雪民在等?”
李北玄理直气壮地答:“我知道啊。但你刚刚不也说了,那是我蓝田带的,我自己的。你看账册,户部调的是你那三十六车,我这边顶多算友情赞助。”
他眯眼一笑,语气极轻:“你不能因为我做慈善,还要倒贴给你问责吧?”
“……”
赢高治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要把肺气都喷出来。
他觉得头疼得厉害:“你能不能认真点?!”
李北玄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我很认真。你要是现在派人去弘农街口问问,说不定那孩子已经在排队领饼干了。”
赢高治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李北玄,你简直胡来!”
然而,赢高治那句“你简直胡来”刚落,李北玄反倒笑得更欢了。
他伸手一摊,一副无辜模样:“殿下,你这就不讲理了啊。你来之前怎么说的?‘此行赈务,事事听李兄调度’,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他状若委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补一句:“怎么转头就翻脸,就开始问责了?你这是不讲信用啊。”
听到这话,赢高治气得手都发抖。
咬牙道:“我不是问责你,我是说……你不该轻易放——”
“哎,轻易放?”
李北玄一挑眉,笑意越发灿烂,“那你倒说说,怎么才叫不轻易?你亲自挑三拣四、按户发放才叫不轻易?”
他抬手指了指弘农方向,“那边快断粮了,百姓心气都快散了,我若是再拖一日,就真不是轻易的问题,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了,殿下不会看不出来吧?”
说完,李北玄似笑非笑地看赢高治一眼。
语气悠哉:“再说了,殿下你前些天路过渭南的时候,不是还主动提出要放粮来着?”
“现在我放了,你反倒不高兴了?您可真难伺候。”
听到这话,赢高治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当然记得那天他在渭南说的那番话。
“民困于雪,当施以恩。”
“军中有余,当济其所需。”
“本王虽非圣人,亦不忍民苦至此。”
但当时他只不过是想装装样子而已,谁想真的放粮?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渭南受灾并不严重?
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带的这些粮食辎重,都是要送到晋阳去的?
随口说的那番话,只不过是立个人设而已。
谁知道被李北玄给看了出来,反过来还将了他一军。
现在,赢高治是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要说放,那一路放过去,到了晋阳还能剩下多少?
可要是咬死了说不放,那他之前立的人设不就塌了吗?
保任务还是保人设,赢高治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好在此时,常辛老太监踱步走了过来。
恭恭敬敬地对李北玄行了个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伯爷稍安勿躁。我们殿下年少气盛、心肠又软,当日途经渭南,看着那一路冻饿之民,实在是于心不忍,才脱口说了那句‘当施以恩’的话。”
说罢,他轻轻一笑。
抬手抚了抚袖口,慢条斯理接着道:“不过那时您不是也劝过了吗?说赈务有方寸、放粮须谨慎?我们殿下也听进去了呀。”
他微微偏头看向赢高治,脸上带着几分慈父般的欣慰,“如今殿下想明白了,知道这一路虽苦,但晋阳灾情最重,才是重中之重。若半路便将粮食散尽,等到了晋阳,怕是连军心都保不住。”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所以这才回头同您说‘不该轻放’,并非是质问,更非责怪。殿下年轻,易动情,也愿听劝,这才是忠厚君子之姿。”
李北玄听着听着,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原来如此。”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常辛:“那就是说,晋王殿下并非后悔放粮,而是因为听了我的劝,如今幡然醒悟?”
常辛笑容不改,语气从容:“正是如此。我们殿下能听得进不同意见,才更显大才大度。若只是拘泥己见,那才叫莽撞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