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进行一场孤独而激烈的思想远征,将所见、所闻、所思、所痛,最终汇聚成一部名为《洛邑新论》的未竟之作。
窗外的喧嚣与变化,源源不断地成为他剖析的素材。
降卒营的号子、归化营的哭泣、归化营的市集喧闹、孩童的诵读、秦吏的呵斥、乃至辕门悬首的恐怖传闻,都化作他笔下犀利的注脚。
他摒弃了对韩国无用哀叹的情绪,将全部心智与残存的精力,都投入到解构眼前这座正在秦臻手中,以铁血为筋、以信诺为黏合剂、以秦法为模具,强行塑造的“新秩序”巨型实验室中。
这部书稿,是他对秦国这套“新秩序”最彻底、最无情的解剖。
也是一位法家巨擘对时代洪流的终极叩问,更是对他与秦臻那场“竹叶茶”论道的延续与深化。
《洛邑新论·序》:
“秦,以虎狼之力摧破合纵,洛邑一役,合纵脊断,天下震怖。
然秦王政与少上造臻,不蹈武安君覆辙,反行‘怀柔分化’之策。
释兵威而用王服,止杀戮而行信诺。
此非仁心,乃大谋也。
其策有三:曰‘化敌为用’,驱降卒为牛马,垦荒筑城,耗其筋骨;曰‘怀柔攻心’,以田宅家眷为饵,诱其归附,绝其故国之念;曰‘再造秩序’,行秦法,播秦声,欲使六国之民,尽为秦氓。
此三策连环,毒于斧钺,其志非在灭国,而在易天下之人心。”
《洛邑新论·本生篇》:
“臻所谓‘生路’,实为‘利’之枷锁。
赐田宅,需三年役满;接家眷,则举族为质。
降卒劳作,汗滴入土,所垦之田,所筑之城,皆为大秦东进之基石。
其力竭,则得尺寸之地以苟延;其力衰,则弃之如敝履。
此‘利’之饵后,是‘法’之刀俎。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律令之苛,甚于饥寒。
归化营之连坐,之鞭笞,无时不在昭示:顺生逆死,‘生路’实乃以恐惧为栅栏之囚途。
其所谓‘再造秩序’,不过以‘利’驯其身,以‘法’慑其心,以‘家眷’系其魂。
何乐之有?唯存续耳!”
《洛邑新论·隐患篇》:
“信义行动,接引家眷,看似仁政,实藏巨祸。
其一,敌国岂会坐视?
魏国细作之事,不过冰山一角。
家眷之中,必有更多心怀怨望、或受胁迫之耳目。
今散布于归化营,如疽附骨,伺机而动。秦吏虽严查,然人心难测,百密一疏。
其二,降卒归心,系于‘三年之约’。
然秦法严苛,吏治岂能尽善?
若有盘剥克扣,或天灾导致口粮不继,期望落空,积怨爆发,其势必烈于往昔。
其三,纵有赵拓、赵七之流感恩戴德,然多数降卒,家国之恨岂能尽消?
今之顺从,迫于刀兵,困于饥寒,寄望于渺茫之生途。
此等归附,如沙上筑塔,根基脆弱。
一旦秦军东出受挫,或内部生变,此二十万众,顷刻可成燎原之火。
其四,秦法尊‘力’尚‘功’,轻‘义’鄙‘情’。
以此法度塑造之‘新秦人’,或为守法之顺民,然必失忠孝仁义之根髓。
民风浇薄,唯利是图,此乃长治久安之道乎?”
《洛邑新论·诘问篇》:
“臻尝言:‘再造秩序,为生民之乐。’然洛邑所见,秩序井然之下,是累累白骨与无尽血泪铺就。
降卒之汗,家眷之泪,皆为此‘秩序’之祭品。
此乐,为谁之乐?秦王之乐乎?秦国之乐乎?抑或仅是臻兄心中那冰冷‘大道’之乐乎?
以牺牲万千个体之自由与尊严,换取所谓‘天下归一’之秩序,其价可乎?
此秩序,真能泽被苍生,抑或仅为嬴氏万世帝业之牢笼?
兼爱非攻,墨家之旨,今为臻兄所用,行‘兼诱’‘非阻’之实,岂非悖逆?
此等秩序,纵能维系,亦如饮鸩止渴,其毒终将噬心。
人性本私,趋利避害,臻兄以‘利’驱之,可收一时之效。
然‘利’尽则散,‘害’至则叛。
无教化以正其心,无仁德以固其本,唯恃法与利,此秩序能持几时?
洛邑之基,真为大秦万世之基,抑或仅是下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韩非写至此处,喘息加剧,蒙学中孩童诵读的“有功者显荣…罪死不赦”再次回响在耳边。
接着,他自言自语道:“秦法诚然高效,律令森严,等级分明。
然法者,死物也;
人者,活物也,有血有肉有情。
以死物之律强箍活物之躯,削足适履,终将扼杀生机,泯灭灵性。
民勇则赏,民怯则杀?
此非治国安邦,此乃牧畜之术。
人之尊严,安在哉?安在哉?”
他虽属法家,却痛感秦法将人彻底工具化,剥夺了人的尊严与内在价值,沦为帝王功业中可消耗的冰冷零件,这与他心中“以法治国,富国强兵,最终安民”的理想图景已背道而驰。
他洞悉了秦臻策略的精妙与可怕,也看到了其内在的矛盾与深藏的危机。
他认同“秩序”本身的价值,这是他毕生法家思想的根基。
但他所质疑的,是秦国这种建立在绝对武力、功利计算和严刑峻法所构建的秩序,其根基是否牢固?
其目的是否纯粹?
其对人性尊严的践踏,是否过于残酷?
这种秩序,即使暂时成功,是否真的能带来他所期许的“生民之乐”?
还是仅仅制造一个更大、更精密的囚笼?
就在他思绪纷乱如麻、胸中气血翻涌几乎又要咳呛之际,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激愤。
接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少顷,秦臻踏入韩非这间弥漫着药味、墨香与思想硝烟的斗室,目光扫过案头的草纸和韩非枯槁却眼神灼灼的面容。
“非兄气色,似比前几日好些。”秦臻在韩非对面坐下,语气平静。
韩非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带着自嘲与尖锐:“托...托臻兄不杀之恩,悉心调养,非得以苟延残喘,得...得以写此‘洛邑新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