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原野上跪伏着十万降卒,他们的心思莫测,更广阔的山东之地则在洛邑惨败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但恐惧之后,是顺从还是更深的仇恨?
而咸阳城的方向,等待秦臻的将是更宏大的蓝图与更艰难的抉择。
如何消化这巨大的胜利果实?
如何将“恐惧”转化为“秩序”?
“恐惧……征服不了人心……”韩非那微弱的声音,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秦臻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握紧了腰间的梵星剑柄。
“然,若无今日之恐惧,摧垮其胆魄,粉碎其幻想,何来明日之秩序?”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反驳韩非的论断,又像是在坚定自己选择的道路:“秦法之严,非为苛虐,乃为定分止争,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
列国纷争数百年,礼乐崩坏,纲常废弛,仁义道德沦为遮羞布。
唯有力与法,方能廓清寰宇,重铸秩序,奠定万世之基。”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沉沉黑夜,坚定地望向咸阳的方向。
“大王,臣已为你扫平东出之路,荡尽函谷关外之强敌。这洛邑城下的血,这平原之上的骨,便是大秦一统的奠基之礼。此礼,沉重,却不可或缺。”
他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土坡上显得格外清晰:“非兄,你所求之法度之治,非吾不欲行,实乃时机未至。
破而后立,大乱方有大治。
待他日天下一统,四海归一,兵戈入库,马放南山,吾必以秦法为筋骨,或可辅以你‘术’‘势’之精髓,更融以仁恕之道,博采众长,为这苍生,铸就一个你我所共同期盼的、真正稳固的‘秩序之国’。
今日洛邑之杀伐,乃为明日九州之太平。
望你……能活到那一日,亲眼见证吾辈今日之血,是否浇灌出了你理想中的参天大树”
这既是承诺,也是对自己信念的拷问。
言罢,秦臻不再停留,转身,缓缓返回帅帐。
那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孤独而坚定。
帐内灯火依旧,他走回案前,摊开一卷新的空白草纸,提笔蘸墨。
笔锋悬停片刻,仿佛在凝聚着对未来的全部思考与规划,最终落下,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安”。
随后,开始书写战后安置、俘虏处理、抚恤章程、新地治理等一系列千头万绪的详细条陈。
每一个字,都关乎万千生灵的性命与未来。
长夜漫漫,帅帐中的灯火,一直亮到了东方既白。
新的征程,已在脚下铺开。
在洛邑城内的某个角落,医官们正在尽全力救治那因心力交瘁而陷入深度昏迷的韩非。
而在另一处被严密看守的庭院内,韩相张平靠着墙壁,望着窗口透入的冰冷星光,眼中没有泪,只有深不见底的忧虑与绝望。
而更广阔的洛邑平原外围,蒙恬与蔡傲率领的精锐轻骑,仍在不知疲倦地追击着溃散的残敌。
马蹄声踏碎寂静,他们将洛邑大胜的恐怖威名,连同秦臻那“降者免死”的宣告,播撒向每一个仍在亡命奔逃的联军士兵心中。
这些消息,也必将随着幸存者的脚步,带回他们各自那已然风雨飘摇、根基动摇的故国。
洛邑的血色黄昏已经过去,但大秦东出的黎明,才刚刚染上第一缕带着铁与血气息的曙光。
而秦臻心中那场关于霸道与王道、恐惧与归心、破灭与重建的漫长战争,在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已悄然无声地进入了下一个更为复杂、更为艰难、也更为关键的阶段。
.........
翌日,刑丘河畔。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呜咽着向东奔流,湍急的水流撞击着岸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更浓烈的,是血腥与绝望交织的气息。
这片狭窄的回水湾,此刻成了数百名赵军溃兵最后的、绝望的堡垒。
蒙恬勒住战马,矗立于河岸高坡。
在他身后,一千名大秦精锐骑兵已悄然展开,无声地将河滩上的回水湾彻底合围。
弓弦紧绷,箭簇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齐齐指向湾内那群背水结阵的赵军溃兵。
晨曦刺破薄雾,照亮了下方面临绝境的赵军。
他们衣衫褴褛,甲胄破损,许多人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能紧握着断矛、残剑,兵器五花八门,甚至有人手中只有从河畔捡来的粗砺木棍。
他们围成一个紧密的圆阵,背靠着汹涌的河水,退无可退。
尽管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里,燃烧着的不是恐惧,而是刻骨的仇恨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放下武器!投降者免死!”秦军阵前,一名百夫长厉声高喝。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以及更紧的防御圈收缩。
赵军背靠湍急的河流,面向追兵,用残破的盾牌和血肉之躯构筑起一道悲怆的壁垒。
为首的校尉,脸上带着一道刀疤,他推开试图搀扶他的老卒,踉跄着向前一步,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只有战死的赵人,没有投降的赵人。秦狗,休想再骗我们,长平的冤魂还在看着你们。”
他的吼声,瞬间点燃了身后士兵的悲愤。
“降不降?”
“降不降?”
哗啦!
千名秦军骑兵动作划一,齐齐翻身下马,脚步踏在砂石地上,发出阵阵闷响。
他们向前一步,手中长戟平端,弓弩引而不发,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喝问。
冰冷的杀气,瞬间席卷了整个河滩。
“宁死不降!”
“赵人宁死不降!”
赵军阵中,爆发出更加疯狂、更加嘶哑的咆哮。
那声音里没有求生的渴望,只有同归于尽的疯狂。
有人捶打着胸膛,有人用残剑敲击盾牌,发出刺耳的噪音。
那是对长平四十五万冤魂的祭奠,是对秦国“杀降”暴行的控诉,更是这群残兵败将对自身命运最后、最惨烈的抗争。
明知是螳臂当车,也要溅敌人一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