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林老给他们讲了许多土楼的故事:楼里的水井如何在围困时提供水源,粮仓如何防潮防虫,甚至连窗户的设计都有讲究,既能通风,又能防备弓箭。孙健注意到,每个房间的门楣上都刻着家训,“勤耕读”“守本分”“睦邻里”,简单的几个字,却代代相传。
“这土楼不只是建筑,”扶苏望着天井里玩耍的孩童,“更是客家人的精神家园。那些族谱,那些家训,那些墙上的痕迹,都是他们的根。”
离开承启楼时,林老送了他们一小袋自己晒的茶叶:“带着吧,路上喝。记住,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马车驶离土楼群,孙健回头望了一眼,承启楼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清晰,像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一方水土的记忆。他想起林老的话,忽然觉得,无论是土楼的夯土墙,还是天一阁的藏书,亦或是开封的瓷片,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它们都是文明的根,深扎在这片土地上,汲取着养分,生生不息。
“往哪里去?”扶苏指着地图上的琼州,那里孤悬海外,藏着许多岭南的秘密。
孙健想起在土楼里听到的故事,海南的黎族村寨里,还保留着古老的纺织技艺,织出的黎锦比苏绣更粗犷,带着海洋的气息:“去海南看看吧。听说那里的黎锦,能织出大海的颜色。”
扶苏笑了,眼里映着晚霞:“好啊。去看看那片被大海环抱的土地,藏着多少不一样的故事。”
马车沿着山路向南行驶,车轮碾过赤红的土壤,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孙健握紧了那袋茶叶,指尖传来干燥的触感,仿佛能闻到土楼里的烟火气。他知道,承启楼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些在楼里出生、长大、老去的人们,会把它的故事一直讲下去。而他们的旅程,也像这不断向前的车轮,带着对根的敬畏,继续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伸,去触摸更多元、更鲜活的文明印记。
渡琼州海峡时,咸腥的海风卷着浪沫扑在船舷上,远处的椰林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水墨画里晕开的绿。孙健扶着船栏,看海水从浑浊的黄渐变成透亮的蓝,忽然想起林老送的茶叶——在土楼喝时带着烟火气,此刻竟品出了几分海的清冽。
“快到秀英港了。”扶苏展开从广州府借来的《琼州府志》,泛黄的纸页上画着黎族村寨的分布,“志上说,黎锦‘以吉贝织成,采色鲜明,可作衾褥’,最出名的是崖州的‘龙被’,上面织着祖宗纹,要织三年才能成一匹。”
船靠岸时,恰逢黎族的“三月三”(注:此处为情节需要设定的时间呼应,实际节日时间因地区略有差异),码头边的市集上摆满了染成靛蓝、赭石色的布料,穿着筒裙的黎家姑娘用骨针在布上刺绣,纹样是抽象的山与海,针脚里还嵌着细小的贝壳。
“这是‘踞织腰机’。”一个梳着高髻的阿婆笑着演示,将经线系在腰间,另一端拴在木桩上,双脚蹬着踏板,手里的纬线在经线间穿梭,“我们黎族人,从七岁就开始学织布,阿妈教女儿,女儿再教孙女,像传家宝一样。”
孙健看着她指尖翻飞,原本素净的麻布渐渐浮出一只跃出海面的鱼,鳞片用金色的丝线勾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这鱼纹有什么讲究吗?”
阿婆眼里泛起笑意:“是我们的‘鱼图腾’,以前出海打鱼,穿上有鱼纹的衣裳,就能平安回来。”
扶苏注意到市集角落有个老者在卖旧锦,其中一块残片上的纹样与阿婆织的相似,却更繁复,边缘还绣着汉字“平安”。“这是老物件了吧?”他指着残片上的磨损处。
老者叹了口气:“是我阿爸年轻时织的,他懂汉字,说要把汉人的祝福织进去。后来日军来的时候,家里的锦被抢走了不少,就剩这一小块了。”
孙健想起《琼州府志》里的记载,黎族与汉族通婚的历史已有千年,这锦缎上的纹样,正是两种文化交融的印记。他小心地买下残片,打算带回客栈仔细研究。
往崖州去的路上,他们住在黎族村寨的船型屋里。茅草屋顶像倒扣的船,墙壁是用红泥混合稻草夯成的,夜里躺在竹榻上,能听到窗外的虫鸣与远处的海浪声。村长是个黝黑的汉子,拿出珍藏的“龙被”残片给他们看,上面的祖宗纹像条蜿蜒的河,串联起太阳、月亮、山川、海洋,据说是黎族人对宇宙的理解。
“这龙被原本是要献给土司的,”村长摸着残片上的金线,“后来土司没了,就留给女儿当嫁妆。十年前一场台风,把老屋掀了,龙被也被刮走了,就剩这几片。”
孙健忽然注意到残片边缘有个小小的火灼痕,像是被烟头烫过:“这是……”
村长的脸色沉了下来:“前几年有伙游客来拍照,随手把烟头扔在锦被上,烧了个洞,我们心疼了好几天。”
正说着,村寨里传来喧哗。几个穿着工装的人拿着卷尺在丈量船型屋,为首的举着图纸喊:“这些老房子太破了,得拆了盖新楼,统一规划成旅游区!”
“不能拆!”阿婆拄着拐杖拦在前面,“这屋子住了七代人,拆了就是忘了祖宗!”
工装男不耐烦地推开她:“老人家,别不讲理,拆了能给你们钱,盖更好的房子!”
孙健上前一步:“这些船型屋是黎族传统建筑,属于文化遗产,不能说拆就拆。你们有文件吗?经过文保部门批准了吗?”
工装男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村长趁机喊来寨里的年轻人,将他们围了起来。最终,工装男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临走前还撂下狠话:“你们等着!”
那晚,村寨里燃起篝火,阿婆们唱起古老的歌谣,小伙子们跳起打柴舞,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像在诉说着坚守的勇气。孙健看着手里的黎锦残片,忽然觉得,无论是土楼的夯土墙,还是船型屋的茅草顶,亦或是这织进岁月的锦缎,都在守护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不被时光淹没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