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我天生反骨。
但我从小就讨厌别人教我做事,尤其是那种理所当然、仿佛他们生来就有权力去左右我命运的语气。
而他——叶霖,正是这种人。
打着血缘关系的旗号,自以为拥有指导、纠正甚至安排我人生的资格。
明明我们之间隔着漫长得像一片战壕的岁月。从未真正并肩,也没有共享过哪怕一顿安稳的晚饭,他却可以用“哥哥”这个词,把我压进他那条笔直而冰冷的轨道里。
像是在训一名不合格的士兵。
我讨厌这种感觉——被居高临下地俯视,被他的目光当成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废料,随时可以磨平棱角,塞进他规划好的未来。
更何况,他讨厌的也不仅仅是我那张脸。
他讨厌的是我不受控的方式、我肆意的生存逻辑,还有那句在首都星守城夜晚我对他嚷出的“我不想和你一样”。
那一夜,炮火在城墙上撕开了天。
他披着军装,像所有训练有素的军人那样冷静、坚定、精确。
而我,背着植物,在乱流与血腥中和一群“杂牌”佣兵厮杀到天亮。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选择了帝国、军队和秩序。
我选择了自己、伙伴和活下去的方式。
所以,当他站在尸体堆旁,看都不看我一眼的时候——那不是冷漠,是心照不宣的对立。
我讨厌他。刚好,他也讨厌我。
这真好。
至少彼此都心知肚明。
我以为这一切就到此为止。
就像许多次那样,熬过,结束,封箱,再继续往前。
可它并没有。
理所应当的意外,总会来的。不需要太多铺垫,就像风雪中一根折断的木桩,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
我脑子里当然能理解这种“意外”的必然性。
前线有虫潮,后方有尸体。战斗没有那么干净。死亡也不会乖巧排队。
可当它真切地扑面而来时,那种冲击还是要将一切理解都碾成碎片。
那一夜,灵棚不够了。尸体多到连冰雪都没法继续当作天然的“冷库”。连夜加盖的棚子也已经挤满,死者的脸一层压着一层,白布被血水染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风刮过来,夹着铁腥味。不是战场上的那种远远飘来的血腥,而是热的、湿的,直冲鼻腔,像一只手攥住喉咙。
雪地上滚烫的蒸汽升起来时,我甚至一瞬间愣住了——那一团团热雾,乍一看像厨房外飘散的炊烟。
但我知道,那不是汤。那是血。
热的。粘稠的。带着刚刚死去的尸体身上的温度的。
有人在忙着登记、搬运,也有人在默默地抹着眼泪,但那哭声很小,小到几乎被风吞没。
原本在我心中抽象的“战损”被狠狠具象化成一幕幕活生生的画面。
积雪在血水下融化,泥泞、粘稠,踩上去有种奇怪的声音。一脚下去,“吱”的一声,像是踩进一口热汤。
夜色被灵棚内摇曳的灯光撕出断裂的边界,黄白色的光映着白布,映着暗红的痕迹。
这是我第一次,真切觉得所谓的“战后”,比战场更安静,也更冷。
阡陌在我身侧,什么都没说。我们都没说话。
有些事情,不用语言也能在风雪中钉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