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眼下是宋承锐麾下一名副将,他决定好后便径直去主帅帐前请辞。
宋承锐虽是个粗豪性子,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不过因郑山早向他说明原委,他也不敢违逆岳父的意思,只能口不对心的应允了。
但在陈林离开北疆前夜,他还是特意备了一桌酒菜为陈林饯行。
几碗烈酒下肚,宋承锐用力拍了拍陈林的肩膀,“陈兄弟,你有心去京城闯一番天地,这是男儿志气,哥哥我不拦你。只是京城不比边关,这里刀子明,那里刀子暗。”
他仰头饮尽碗中酒,抹了抹嘴角:“咱们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命都是捡回来的。你记住哥哥一句话,到了那里,办好你的差,守好你的本分,千万别一脚踏进那些贵人搅和的浑水里头。”
烛火跳了一下,映着宋承锐黝黑的脸膛。他盯着陈林看了半晌,忽然叹道:“还有......你这张脸也是个祸事。边关风沙吹了两年,怎他娘的还这么细嫩?到了京城仔细别让小娘皮给叼了去......”
陈林:“......”
他今年方满二十,阅历见识都远不如宋承锐那般通透。他只知晓若回到京城,便能离梦中那个身影近一些。倘若再侥幸入选大内侍卫,哪怕只能远远望上一眼,也是好的。
怀揣着这般隐秘又卑微的憧憬,陈林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行装,于六月二十日一早,独自策马踏上了南归的官道。
......
京城,长春园行宫内凉风习习,玉奴儿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冬瓜身后,倒腾着两只小短腿走得飞快。
“殿下,您慢些跑,仔细摔着......”
待一大一小前后迈过花厅门槛,苏乳母才喘着气追上来。
冬瓜将食盒轻轻放在桌案上,转头笑道:“嬷嬷别慌,小孩子哪有不跑不跳的?摔摔打打反倒长得结实。”
这话是孟姝常挂在嘴边的,冬瓜听在耳里,也记在心里。只是整个灵粹宫里,除了她,再没哪个宫人敢这般放松。面对皇长子,谁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有半点闪失。
苏乳母讪笑,知道瑾妃最宠冬瓜,她也不敢反驳,只能更加提着心在一旁看顾。
玉奴儿皱了皱鼻尖,拍着小手雀跃:“等母妃回来,一起吃银丝卷!”
说着,他扭过头,眼巴巴望向廊外。
冬瓜从食盒内取出两碟刚做好的点心,正想哄他两句,外头便传来脚步声。孟姝刚从清凉殿回来,方才与纯贵妃说了好一会子话。
绿柳跟在身后,进了屋后瞧着桌上点心笑道:“这是跟广慈寺斋房的师傅新学的?可瞧着倒是没觉着稀奇。”
玉奴儿摇头晃脑,抢着道:“不一样!里面的裹着面条,可甜可香了!”
孟姝在桌边坐下,拈起一只银丝卷细看。面皮的确比宫中做的更加细腻松软,乍看却也寻常。她轻轻掰开一角,果然见丝丝缕缕的银线缠绕,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尝了一小口,她点头赞许,“心思很巧,滋味也好。”
玉奴儿在孟姝坐下时就倚在她膝前,仰着小脸眼巴巴等着母妃喂他,等了半晌却不见动静,小嘴一撇,眼圈眼看着就红了。
冬瓜忍俊不禁,朝孟姝看了一眼:“小殿下盼了整整半日,巴巴等着娘娘回来一块儿尝呢,娘娘倒好......”
孟姝连忙将手中剩下的半块递到玉奴儿手心,又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去吃吧。母妃心里高兴,玉奴儿总惦记着母妃。”
玉奴儿这下心里满足了,小脸上立刻阴转晴。
冬瓜抿嘴一笑:“全仗太后娘娘开了金口,加上奴婢们顶着司膳的名头,说是替宫里主子们学手艺,老师傅教得格外尽心。奴婢还顺带学了好几样素斋的做法呢。”
孟姝吩咐:“康哥儿这两日病恹恹的没什么胃口,这点心香软适口,样子也有趣,冬瓜别忘了往清凉殿送......”
话音未落,玉奴儿忽然抬起头,声音绷得紧紧的:“母妃是不喜欢我,只喜欢贵妃娘娘生下的弟弟吗?”
语气里强忍着的伤心,像细针般轻轻扎人。
孟姝动作一滞,缓缓蹲下身,视线与玉奴儿齐平:“玉奴儿告诉母妃,是谁同你说的这些话?”
绿柳瞬间转头看向一旁的苏乳母,苏乳母心头一跳,立时跪在地上:“娘娘......”
“——让他说”
孟姝语气平静,牵着玉奴儿的手去了寝殿里间。
苏乳母伏在地上,冷汗已透里衣。绿柳与冬瓜对视一眼,低声道:“都先退下吧,乳母且在门外候着。”
里间窗下,孟姝将玉奴儿轻轻放在软榻上,自己则在另一头坐下,静静望着他。
玉奴儿有些害怕,眼圈仍红着,却始终没让泪落下来。
他手里还攥着那块点心,见母妃一直看着自己,他将点心小心放在桌几,怯生生的道:“是李嬷嬷...与孩儿说过一回。母妃别罚她,孩儿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垂下小脑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母妃与贵妃娘娘好,也经常抱...弟弟,就连父皇...近来也不看孩儿了......”
声音越说越小,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绿柳守在屏风旁,听得心头一紧,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暗想那位李乳母万不能留在大皇子身边了。
孟姝听着儿子这番心事,心头涌起细细密密的愧疚。
她探出大半个身子,指尖轻轻抚过他微湿的眼角:“傻孩子,母妃待纯贵妃是多年情分,对康哥儿是怜他体弱......这世间的人与事,母妃或许都要周全权衡,唯有你——”
她将玉奴儿轻轻抱起拥在怀中,“唯有你是从母妃身体里长出来的骨肉。这份牵绊,天地间只你一人有。”
孟姝注视着儿子渐渐清亮的眼睛,柔声道:“至于你父皇,他身为一国之君,政务繁忙,来去也多有权衡。他来,你便细心陪着。不来,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玉奴儿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却慢慢伸出手,攥住了孟姝的衣袖。
孟姝又温言安抚了几句,这才让冬瓜将孩子抱下去歇息。
待内室安静下来,绿柳领着苏乳母进到寝殿里间。
苏乳母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娘娘恕罪,奴婢该早点向娘娘回禀。前几日李乳母确在殿下面前嘟囔过几句浑话,奴婢当时只当她糊涂,未想小殿下竟往心里去了......奴婢等万死。”
孟姝冷声道:“你们既领了照看皇子的差事,就该明白,他的耳朵,不该听见腌臜话。他的心思,更不该被旁人搅乱。”
“李乳母是不能再留了。绿柳,你去办,不必惊动太多人,今日就送出园子。”
“至于你,”孟姝的视线落在苏乳母微微发抖的背上,“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从今日起,玉奴儿身边所有经手的人、说过的话,事无巨细,每日呈报。若再有半点疏漏......”
她没有说下去,只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指尖在瓷沿上轻轻一叩。
清脆的一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分明。
苏乳母以额触地,颤声应道:“奴婢遵命。”
“都退下吧。”
二人躬身退出。
孟姝独自坐在室内,窗外有凉风掠过竹梢,沙沙作响,像极了许多细碎的、听不分明的话语,正从四面八方,悄悄围拢过来。
扰得她心头一片烦乱。
再过几个月,按宫里的规矩,玉奴儿便该开蒙了。今儿纯贵妃还与她提过,想届时让康哥儿也提前进学,两个孩子好作个伴。
伴读人选,启蒙师傅,乃至往后每一日的言传身教......桩桩件件,皆非小事。康哥儿若真与玉奴儿一同开蒙,往后兄弟间的比较、议论,乃至明里暗里的角力,只怕只会多,不会少。
玉奴儿今日这句稚嫩的委屈,或许不过是个微小的开端。
想到这儿,孟姝轻轻按住额角,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