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宗庙谒陵,乃大周皇室承袭前朝的礼制。
但今年与往年也有所不同,按旧制,皇上本该在冬至前三日亲祀南郊圜丘,因北疆之事这才耽搁到了岁尾。
前后去留七日,帝后二人都不在宫内,六宫庶务暂交纯妃主理。
皇后大致与众人说完后,指尖划过礼部呈报的章程,不疾不徐道:“腊月廿二卯初启程,廿九回宫,六宫一应事体具本呈报会宁殿。”
纯妃闻言抬眸,见皇后凤目正落在自己身上。
“纯妃掌协理之权多时,皇上与本宫都甚是放心。此番由你主理,重中之重便是筹备除夕夜宴,从朝贺到驱傩,皆须严密仪轨,半点不得轻忽。”
纯妃起身领命,这差事本就是她在督办,自十月中旬就已着礼部与尚宫局提前筹备,一应规制皆有章程,只是细微处尚需斟酌。
譬如入席坐次。
并非官阶愈高便能愈近天颜。如今北疆有变,那以镇北侯为首的武将便比文官更得皇上圣心,连带着他们的家眷,在后妃这里也会更得几分礼遇看重,宴会时的坐席排布便要有细微调整。
再如赏赐。
这又分作两类,一是“随年钱”与“天子赐膳”,另需加之赐柏叶、五辛盘,以示迎新。二是专予宗室命妇的恩典,授“添丁簪”,赠金银幡胜、罗锦画幡等,是为代君赐福。
多提一句,皇上宴会中赐给臣子们的御膳,是要让诸位大人带回府中共享天恩的。
另外,如宴前驱傩仪式、选定席间的雅乐节目、百官朝贺的流程等等,桩桩件件皆需费心。
皇后便提到其中一项。
“——今年冬寒尤甚,昭庆殿外那片梅林倒是开得极好。纯妃不妨让尚食局烹制梅花汤饼,既应了'踏雪寻梅'的吉兆,又能为命妇们驱驱寒气。”
皇后话音刚落,殿中众人的眼风皆似有若无地飘到庆昭仪身上。
从殿前的梅花簪,到眼前这盏梅花茶,如今又添一道梅花汤饼,无不像是在暗讽庆昭仪丢了梅字封号......
庆昭仪面色涨红,眼中怒意几乎要烧穿那层强撑的体面,琥珀连忙低声提醒,方才堪堪按住她险些失态的举动。
纯妃偏过头,唇角弯弯看向孟姝,开口道:“皇后娘娘的主意甚妙,臣妾这便记下。”
皇后纤指轻抚茶盏,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瞥到下首的宜修媛与孟姝二人。
先是缓声对宜修媛道:“令安公主生来娇弱,需得好生将养着。可怜见儿的,连满月庆典都没能操办,本宫与皇上都记着呢,来年让宫里好生为令安筹备周岁礼,给公主和沈妹妹应有的体面。”
宜修媛的眉头霎时舒展,眼中泛起盈盈水光。
她起身行了个全礼,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臣妾代令安谢过皇后娘娘恩典。令安能得娘娘这般疼爱,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宫里的孩子原就稀贵,自然要个个都仔细护着。”
皇后借着话头转而看向孟姝,眉眼间更添几分关切:“此次离宫虽来去不过七日,皇上最牵挂的便是孟妹妹了。”
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孟姝身上时,方徐徐道:“如今宫中姐妹也只有孟妹妹身怀龙嗣,自是最矜贵的。孟妹妹日常起居需得谨慎,若有半点不适,即刻传太医...”
说到这儿,她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倒是简太医近日也需随驾,不过何医正与孙太医等都在,孟妹妹尽可安心。”
说罢,又吩咐知雪:“将本宫库里的血燕取些来,给瑾嫔滋补安胎,也好为皇上诞下个健健康康的皇儿。”
孟姝扶着绿柳的胳膊起身,只回了一句:“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关于简止随驾之事,孟姝与纯妃早已知晓。这倒非皇后刻意安排,实是因简止在晋州治疫有功,礼部尚书特意在朝会上提及,皇上才应准了。
正事议毕,接下来皇后便让众人随意些,又命宫人换了新炭,添了热茶点心。
众嫔妃们三三两两的说着闲话,低位嫔妃如杨宝林等人也能借着这般松散场面开口说上几句。
这般情状下,宫中的亲疏远近便如明镜般映照出来,谁与谁交好,谁与谁结怨,谁又存着攀附的心思,都在这言笑晏晏间显露无遗。
只是,这镜子照的,终究是那些藏不住心思的人。
比如曲宝林,先前在慈宁宫暖阁闹出了事,她这些日子变着法儿地往宜修媛跟前凑,一口一个的“宜嫔”,叫得那叫一个亲热。
再便是云宝林,上回因着一点心思惹得纯妃不快,她便转而想讨好纯妃的好姐妹孟姝,想着找补回来......
庆昭仪独坐一隅,冷着脸拨弄护甲,与周遭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吴御女禁足后,裴御女的位次便排到了最末,几乎要挨着殿门。
冷风从帘隙钻进来,冻得她指尖发僵。她面上虽不显,心里实则早已惴惴不安,既怕庆昭仪迁怒,又忧心自己这般处境。
正暗自煎熬时,怀里忽地一暖。
抬眼便见杨宝林抿唇浅笑,“裴姐姐今儿没带手炉,且先暖暖手罢。”
裴御女眸子微闪,指尖触到一丝暖意,温声应道:“多谢杨宝林,今儿出来得匆忙,倒把这要紧物事给落下了。”
杨宝林又将茶盏往她跟前推了推,杏眼弯成月牙:“这雪天最是冻人,姐姐快喝口热茶。手炉且先用着,我今日裹得严实,倒不觉得冷。”
杨宝林生得有几分娇憨,说话时眼波流转,颊边梨涡若隐若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已亲亲热热地说笑起来。
绿柳站在纯妃与孟姝身后,见着杨宝林这一幕,想起孟姝先前的嘱咐,不由得暗自记在心上。
众人正说笑间,庆昭仪霍然起身,僵硬的给皇后福了福:“臣妾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先一步告退。”
也不待皇后回应,转身便往外走去。
皇后扯了扯唇角,眼底不见笑意:“雪后消融,庆昭仪仔细脚下。”
裴御女见状连忙起身告罪,跟在庆昭仪身后出了仁明殿。
杨宝林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发了会怔,葱白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帕子。这方帕子被她绕在指间又松开,如此反复,很有些像她此刻翻涌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