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张经纬独自坐在公廨里,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映出他憔悴的面容。昨晚哄皇甫灵到半夜才睡,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下的青黑,无不昭示着他的疲惫。他本就不是个爱熬夜的人,这突如其来的作息紊乱让他的额头冒出了几颗油痘,又痒又痛,偏生还抓不得碰不得,只能强忍着不适。
“大人今天精神不佳啊。”赵培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小的给您准备壶热茶。”
张经纬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有些沙哑:“有心了。”他抬眼环顾四周,“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了?往常不是总跟着胡书办吗?”
赵培新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恭敬地答道:“胡书办去乡下办差了。先前您不是说要发放退粮票吗,胡小哥已经带人下乡去办了。”
“嗯。”张经纬端起茶盏,温热的白气氤氲而上,“这边的事算是有着落了。”
赵培新站在一旁,犹豫片刻又道:“大人,这几日衙门里来了不少人。先前有两房胥长空缺,现在也该有个着落了。”
张经纬抿了口茶,茶香在口中散开,稍稍缓解了他的疲惫:“那这几日各房都是谁在主事?”
“回大人,”赵培新掰着手指数道,“吏房的蔡胥长、刑房的林胥长、户房的吴胥长、礼房的苗胥长、兵房的王书办,还有工房的......”他顿了顿,“小的。”
张经纬挑眉看向他:“你不是户房的人吗?怎么会去管工房?”
赵培新脸上露出几分无奈:“这几日原先的胥长突然辞职,黄典史亲自管着工房。六房内抽调人手是常有的事,小的就被临时调过去了。”
“哦~”张经纬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注意到赵培新眼中闪烁的光芒。他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问:“你想当工房的胥长啊?”
赵培新被戳中心事,却也不扭捏,挺直腰板道:“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你还挺实诚,”张经纬轻笑出声,“短短几天你也算是摸清楚我的脾性了。”
“跟大人这样的好官,”赵培新诚恳地说,“直来直去的会比较好。”
张经纬故意板起脸:“嗯,好官比较好欺负。”
“诶......不不不,”赵培新慌忙摆手,额头都渗出汗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张经纬摆摆手,脸上又恢复了笑意,“再过两天就休沐,你加个班,查一下高阳的军户粮补名额,再与之前发放的做个对比。”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培新,“要是办得好,别说胥长,我直接让你脱吏!”
赵培新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都在发颤:“真......真的?!”他重重磕了个头,“谢大人,小的定当竭尽全力!”
“起来吧。”张经纬挥挥手。
赵培新站起身,激动得满脸通红:“那大人,我去忙了。”说完就要往外跑。
“等等,”张经纬叫住他,指了指案几上已经空了的茶盏,故作委屈道,“说好的热茶呢......”
赵培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赔笑道:“小的这就去添!这就去添!”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张经纬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摇头失笑。思绪未落,一阵困意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趁着四下没人小憩片刻。
张经纬正伏在案上打盹,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他猛地抬头,只见一个衙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就嚷道:“大人!班房里有个小叫花子把萧主簿给打了!”
“啊?!”张经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啥事?说清楚!”
衙役擦了擦额头的汗,喘着气道:“回大人,昨晚巡夜的兄弟逮到个违反宵禁的小乞丐,关在班房里。今早不知怎的就和萧主簿厮打起来......”
张经纬这会儿总算清醒过来,闻言不禁失笑:“是那小乞丐单方面的殴打萧可为吧?”
衙役面露尴尬,支吾道:“呃......是的。那小子身手利索得很,萧主簿脸上都挂彩了......”说着又补充道,“而且他还吵嚷着要见您,说是有天大的冤情。”
张经纬叹了口气,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他想见我这个狗官,便去见上一见吧。”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
衙役闻言大惊:“大人说笑了!您这样的好官......”
“行了行了,”张经纬摆摆手打断他,“带路吧。”
走在通往班房的路上,张经纬暗自思忖,那小子究竟想干什么。
转过一道回廊,远远就听见班房里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骂声:“狗官!有本事放开小爷!看小爷不打得你满地找牙!”这声音虽然稚嫩,却透着股狠劲。
张经纬挑了挑眉,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
张经纬缓步走到班房门口,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位爷,狗官来了。说吧,你有什么事?”
班房内,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五花大绑着,却仍梗着脖子瞪眼。他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几道新鲜的伤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听到张经纬的话,他猛地啐了一口:“狗官,我看见了!你去了高阳楼!我亲眼看见的!”
张经纬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衣袖:“那又怎么样?”
“你们这些石家的走狗!”少年咬牙切齿,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我要杀光你们!”
“说到底,”张经纬轻叹一声,眼神却锐利起来,“你也不敢去石家叫板。也只敢冲我这个读书人嚷嚷。”
“你放屁!”少年剧烈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有种的,把我放出去!”
张经纬忽然转身,对身后的衙役道:“把他放了!”
衙役们面面相觑,但见县令神色坚决,只得上前解开了少年的束缚。少年踉跄着站起来,满脸不可置信,显然没料到对方真会放了他。
“把刀给他。”张经纬又吩咐道。
“大人,这......”为首的衙役面露难色。
“让你把刀给他!”张经纬的声音陡然提高。
衙役只得解下佩刀,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少年下意识地接过刀,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张经纬突然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破烂不堪的领口,将他粗暴地推搡出班房。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字字如刀:“去啊,石家家主现在估计就在高阳楼。拿着刀,去杀。”
少年被推得一个趔趄,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刀,又抬头看向张经纬,眼中的怒火渐渐被困惑取代。
“怎么?不敢了?”张经纬冷笑道,“方才不是喊打喊杀得很威风吗?”
少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
张经纬弯腰拾起刀,递给一旁的衙役,语气缓和下来,问道:“你叫石头是吧?”
少年不说话,就这么干杵在原地。
张经纬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犟种!你要一心寻死就去替主报仇,在我这儿撒什么野!”扔下了一句话后,头也不回的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