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韫秀闻言,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手中的绣绷再也握不住,“啪”地一声脆响,掉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滚了几滚。
她脸色骤变,血色瞬间褪尽,失声道:“监……监视?这……这……原来如此!是妾身太过愚钝,竟将此事想得如此简单肤浅了……果然圣心如渊,深不可测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后怕和一种被点醒的、恍然大悟的愧疚,仿佛元载的话为她揭开了蒙在眼前的重重迷雾,露出了一个可怕的、冰冷刺骨的真相。
她看向元载的眼神,那份冰冷的愤怒瞬间被复杂的惊疑、巨大的恐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丈夫“洞悉上意”的依赖所取代。
元载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得色如流星般划过。
他轻轻握住王韫秀微微颤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
他感受到她只是象征性地、微弱地挣了一下,便不再用力,反而指尖微微蜷缩,仿佛在寻求一丝依靠。
他心中大定,顺势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动作温柔而充满保护欲,如同护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低语道:“我元载在此立誓,若再负你半分真心,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尸骨无存!”
誓言狠厉,语气却温柔似水,“你看,”
他语气一转,带着对未来蓝图的精心描绘,充满了希望,“我今日来,一为向你赔罪,恳求你的宽宥,二也是……为岳父大人,为我们这个家,还有我们那两个孩儿的将来,寻一条出路。”
他成功地将个人污点与险恶的政治环境捆绑,暗示了自己的“不得已”和“牺牲”,同时突出了王韫秀和其父在这个棋局中的关键地位。
王韫秀本就对元载用情至深,此刻听着他情真意切的剖析,尤其是那句“殿下试探”、“家的将来”,更联想到年幼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心中那块因愤怒而凝结的坚冰彻底融化、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慌和对未来的迷茫无助。
委屈、恐惧、对父亲固执避世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的忧虑、对丈夫(尽管伤痕累累)此刻“清醒担当”的依赖、还有对裴徽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的敬畏……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内翻涌激荡,化作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汹涌滚落,瞬间浸湿了元载月白长衫的肩头。
“家……父亲他……他若一直如此……” 她伏在元载肩头,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助的悲鸣,身体因抽泣而微微颤抖。
“岳父大人心结难解,我明白。”元载叹息一声,语气充满了感同身受的沉重忧虑,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远处玻璃温房内王忠嗣依旧岿然不动、如同磐石般的背影,“可韫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即将登临大宝,改元开新,天下看似平定,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各方势力都在盯着,等着犯错,等着邀功!”
“岳父大人乃军中泰斗,是活着的传奇!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各镇,朔方、河西、陇右……多少将领曾是他的部属?他的威名,至今仍在边关将士心中回响!”
“他如此避世不出,深居简出,谢绝一切访客,落在那些急于在新朝立功、或是本就对岳父心存嫉恨的有心人眼里,会如何解读?”
“会不会说‘王忠嗣心怀怨望,对新君不满’?‘暗结旧部,图谋不轨’?殿下三番五次遣心腹重臣持礼相请,已是天大的恩宠和耐心!”
‘但这份耐心,能持续多久?天威难测啊!”
“若岳父大人执意不出……殿下宽厚仁德,或许念及旧情,不会计较。”
‘可那些急于向新君表忠的酷吏呢?如杜黄裳、严庄之流!那些嫉妒岳父大人昔日声望、如今身居高位的将领呢?他们会放过这个打击、构陷、踩着昔日英雄头颅向上爬的机会吗?”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那两个稚嫩的孩儿,元郎和元娘,他们将来如何在朝中立足?他们的前程,甚至性命,都可能系于岳父大人一念之间啊!韫秀,你忍心看孩子受牵连吗?”
他精准地戳中了王韫秀作为母亲最柔软、最恐惧的软肋。
“更何况,”元载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和道德压力,“殿下对岳父有救命再造之大恩!当时那必死之局中将他拉出,力排众议,保全性命!”
“对熊虎中、冯进军等岳父的生死兄弟、老部下,更有再造之恩!不仅保全了他们阖家性命,更委以重任,如今熊将军坐镇河西,冯将军统领神策一部,都是殿下麾下独当一面、手握重兵的大将!”
“这份天高地厚之恩,恩同再造!若不思回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们王家?忘恩负义?恃功自傲?刻薄寡恩?这名声一旦坐实,便是万劫不复!”
“岳父大人一生重情重义,光明磊落,顶天立地!难道真要因一时意气,因那难解的心结,置阖家老小的安危于不顾,置天下苍生对太平的期盼于不顾吗?”
“如今烽烟未靖,高仙芝在西域拥兵自重,韩休琳在剑南蠢蠢欲动,杨国忠余党仍在暗中串联!正是需要岳父大人这等定海神针出山,辅佐明君,廓清寰宇,力挽狂澜之时啊!这才是真正的不负平生所学,不负天下所望!”
元载的话语,如冰冷的毒雨,又似淬毒的银针,丝丝缕缕,精准无比地渗入王韫秀早已动摇、脆弱不堪的心田。
担忧、恐惧、对父亲未来的巨大焦虑、对丈夫此刻“清醒”分析的依赖、以及对裴徽那如山如岳般无法撼动的权势的敬畏,彻底主宰了她的心神。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玻璃温房。
父亲依旧在阳光下沉默地劳作,背影高大却显得异常孤独和固执,仿佛与整个喧嚣、危险的世界格格不入,又像一头被拔去利爪、困在温暖囚笼中的老迈雄狮。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她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终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下定了决心,声音细若蚊呐,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那……我该如何做?父亲他……心坚似铁,听不进去旁人言语的……”
元载眼中那抹得色终于不再掩饰,如同暗夜中的磷火一闪而逝。
他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温柔恳切,带着无比的信任和倚重,轻轻抚摸着王韫秀因抽泣而微微耸动的背脊,低声道:“韫秀,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你的话,他总会听进去几分,哪怕只是动摇一丝也好。”
“你只需在岳父大人面前,诉说我们的担忧,诉说孩子们的稚嫩前程,诉说……殿下对岳父那深沉的敬重与天下万民对岳父重振朝纲、安定社稷的殷切期盼。”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他,避世非福,出山方是保全王家、回报君恩、泽被子孙的唯一正途!”
他的话语充满了煽动性和对“安稳”的许诺。
“其余的,”元载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交给我。待岳父大人心念稍动,我自会寻机进言。我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定要为父亲,为我们这个家,寻一条最安稳、最光明的通天大道。”
他刻意强调了“夫妻同心”和“安稳”,将两人牢牢绑在了同一辆战车上,也悄然将劝说的首功和责任推给了王韫秀。
王韫秀靠在元载怀中,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再次投向那玻璃温房。
阳光在晶莹的玻璃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晕,模糊了父亲的身影,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固执的轮廓。
她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滑落,心中一片冰冷与茫然。
元载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带着安抚,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庭院里,只有寒鸦偶尔的嘶鸣,和温房内那永不停歇的、簌簌的培土声,交织成一曲沉重而压抑的冬日挽歌。
老仆——那名瘸腿老兵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到廊下阴影里,佝偻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背景,只余下一双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那玻璃温房,此刻更像一座透明的囚笼,囚禁着一位不甘沉沦的昔日战神,也映射着庭院中这对心思各异、被权力阴影笼罩的夫妻。
空气中,甜腻的点心香气与泥土的腥气、草木的微涩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阴谋与无奈的气息。
……
……
夜幕降临。
凛冽的初冬寒风,如同无形的幽灵,在空旷的王府庭院中穿梭呜咽。
白日里精心侍弄的菜畦,此刻只剩下模糊的、深色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静默着。
膳厅内,几盏粗陶油灯是唯一的光源,昏黄的火苗被穿堂风撕扯得左右狂舞,在素净得近乎苍白的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不断晃动的影子,将本就空旷的厅堂衬得愈发寂寥空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凉的土腥气和淡淡的、陈旧的木头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压抑的紧张。
王府膳厅。
桌上,几样简单的时蔬摆放得整整齐齐,却透着一股刻意的清冷。
翠绿的小白菜水灵灵的,显然是刚摘下不久;
鲜嫩的萝卜缨带着泥土的微腥;
一小碟凉拌黄瓜丝,刀工精细,拌着几粒蒜末和醋香。
——无一例外,都出自王忠嗣亲手侍弄的那座耗费心血建起的玻璃温房,是他离群索居、与世无争的证明。
唯一的荤腥,是一小碟切得极薄的酱肉,边缘已微微发干卷曲,深褐色的酱汁凝固在肉片上,看着也放了有两天,孤零零地躺在白瓷碟里,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
元载心想,这些吃食连他府中仆从管家都不如。
王韫秀坐在下首,强打精神,小心翼翼地用一双素净的竹筷布菜。
她将一箸小白菜轻轻放到父亲王忠嗣的粗陶碗里,动作轻柔得近乎屏息。
她的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不时紧张地瞟向主位上沉默如山、只专注于眼前碗碟的父亲,又飞快地扫过身旁看似平静、实则眼神深沉的丈夫元载。
厅堂里静得可怕,只有筷子偶尔触碰碗沿的轻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压抑,连空气都仿佛凝滞成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酒壶里是寡淡的村酿,散发着微酸的、不甚醇厚的酒气,更添了几分萧索。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每一次抬眼看向父亲那刀削斧劈般冷硬的侧脸,心脏都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她知道丈夫元载此行的目的,更知道这平静下的暗流汹涌。
她夹起一片薄薄的酱肉,想放到元载碗中,指尖却不受控制地一颤,肉片滑落在桌面上。
她慌忙低头去捡,耳根瞬间烧得通红。
元载率先打破沉默。
他端起面前那只同样粗陋的陶杯,杯中浑浊的酒液映着摇曳的灯火。
他恭敬地对王忠嗣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岳父大人,天寒风疾,小婿敬您一杯,暖暖身子。”
他并未等待回应,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仪式,自顾浅浅抿了一口那淡薄的酒液。
放下酒杯时,他脸上的恭敬稍稍敛去,换上了一副凝重忧思的神情,眉头微蹙,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间。
“岳父大人,”元载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近日长安城表面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涌动,颇不太平。小婿在朝中行走,听闻诸多令人忧心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啊。”
他刻意停顿,目光锐利地观察着王忠嗣的反应。
王忠嗣眼皮微垂,仿佛完全沉浸在眼前这箸小白菜里。
他夹起菜,送入口中,咀嚼得异常缓慢而用力,腮帮的肌肉微微鼓动,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又像是在用这机械的动作压抑着什么。
对元载的话,他置若罔闻,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半分。
元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面上依旧忧国忧民。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军报:“安西高仙芝,仗着天高皇帝远,厉兵秣马,扩军备战,其麾下胡兵比例已远超朝廷规制!言语间对殿下多有不敬,甚至纵容部下称其为‘安西王’,俨然以西域之主自居!此等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韫秀煞白的脸,又落回王忠嗣毫无波澜的脸上:“幽州韩休琳,更是变本加厉!此人暗中与当地卢氏和胡人勾结,卢氏子弟充斥其牙军,军令几出卢门!更截留赋税,私铸兵甲,其意欲割据一方,自立门户之心,昭然若揭!”
王韫秀的手猛地一抖,筷子差点脱手。
她下意识地看向丈夫,元载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元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然则,最可恨者,莫过于那杨国忠余孽!此獠扶持延王在蜀地公然称王,僭越神器!更指使爪牙鲜于仲通在剑南道南边,以割让姚州、嶲州、戎州三州膏腴之地为饵,勾结南诏蛮王阁罗凤,引狼入室!南诏兵马已频频越境劫掠,蜀地百姓苦不堪言!”
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分享一个惊天秘密,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毒蛇般的寒意:“更可怕的是,据小婿安插在吐蕃的可靠线报,杨逆甚至暗中遣密使,携带重金珍宝,与吐蕃赞普、回纥叶护等异族勾结!”
“其用心之歹毒,令人发指——欲引虎狼之师入关,借异族之手,消耗殿下根基,甚至……甚至图谋不轨!此乃千古罪人之举!”
“还有那些流散各地的李氏诸王余孽,如永王璘、虢王巨之流,正暗中串联韦氏、杜氏、崔氏等门阀世家,蠢蠢欲动,散布流言,其不臣之心,路人皆见!社稷倾颓,只在旦夕之间啊!”
王忠嗣咀嚼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一下停顿极其短暂,若非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乎无法察觉。
然而,他握着筷子的右手手背上,那如同虬龙盘绕般的青筋瞬间贲起、凸现!
那双低垂的眼帘下,似有雷霆万钧闪过,一股久违的、属于尸山血海中闯出的绝世猛将的凛冽杀伐之气,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几乎要破开他刻意维持的平静躯壳,汹涌而出!
整个膳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连摇曳的灯火都为之一窒!
但,仅仅是一瞬!
那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恨意、以及对国事崩坏的本能反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摁回了深渊。
快得让一旁的王韫秀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依旧眼皮不抬,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口中的菜,仿佛元载刚才说的只是邻家丢了一只鸡般无关紧要的琐事。
只有那握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筷子,泄露了他内心并非真正的古井无波。
元载将王忠嗣那刹那的异样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他知道,这些话已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这老将军的心上,激起了深潭下汹涌的暗流。
火候到了!
他趁热打铁,语气陡然转为激昂,带着一种为天下请命的悲壮:“值此国难当头、社稷危殆之际,殿下夙夜忧叹,求贤若渴,寝食难安!岳父大人!”
他猛地站起,对着王忠嗣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您一身擎天架海之才,威震华夷之名,乃国之柱石!四镇节度,功勋彪炳,天下谁人不识君?!若能应殿下之邀出山,执掌帅印,统御六军,定能如定海神针,震慑四方宵小,安定百万军心!此乃社稷之福,苍生之幸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充满了对王忠嗣的无限推崇:“殿下对岳父,更是推崇备至,常在左右面前感慨,‘若得王公为帅,胜得雄兵百万’!言及当年岳父用兵之神,治军之严,每每击节赞叹!”
“此等知遇之恩,古今罕有!岳父大人,天下万民,翘首以待!百万将士,盼您如盼甘霖!殿下虚席以待,只等您一诺千金!”
元载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王韫秀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
她放下筷子,双手在桌下紧紧绞着衣角,指节同样泛白。
声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求和忧虑,适时地接过了丈夫的话头,如同唱和:“父亲……”
这一声呼唤,带着女儿特有的孺慕和凄惶,“女儿知道……知道您心里苦,有解不开的结。女儿看着您这样,日日沉默,只在菜园里消磨辰光,女儿心里……心里也刀割似的疼……”
她看着父亲依旧毫无反应、仿佛石刻般的脸,心中焦急如焚,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眼圈迅速泛红,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从眼底深处蔓延开来:“可父亲,您看看这天下!安贼虽灭,但烽烟未熄,遍地疮痍啊!女儿前日去城外慈恩寺上香,沿途所见……流民如蚁,饿殍载道!多少百姓还在流离失所,啼饥号寒?”
“多少孩童衣不蔽体,冻饿而死?殿下雄才大略,一心要匡扶社稷,再造太平盛世,正是最需要父亲您这样德高望重、能服众望的老臣坐镇中枢、稳定大局的时候啊!您……您忍心看这天下继续糜烂下去吗?”
她的话语如同细密的针,试图刺破王忠嗣坚硬的外壳。
见他依旧沉默,王韫秀心中的恐惧陡然放大,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惶恐,身体甚至开始微微发抖,仿佛想到了极其可怕的后果:“况且……父亲您不出山,军中人心不稳啊!那些骄兵悍将,如高仙芝、韩休琳之流,谁又能真正服膺?谁能压得住阵脚?万一……”
“万一他们真的作乱,或是被杨逆蛊惑,引外族入寇,这刚刚平定的江山,岂不又要陷入血海?父亲,您戎马一生,不就是为了保境安民吗?”
她抬起蓄满泪水的眼,看向王忠嗣,抛出了元载教给她的、最具杀伤力、也最诛心的一句,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还有……还有殿下对父亲您的恩情啊!恩同再造!不仅救了您的性命,还救了女儿和元郎,更破格提拔了熊大哥(熊虎中)和冯统领(冯进军)这些您的老部下……这份天恩,重如泰山!”
“我们王家若一味推辞,闭门不出,外人……外人会怎么看?朝堂上那些红眼的小人们会怎么说?”
“他们……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王家恃功而骄,不识抬举?甚至……甚至揣测父亲您……您心存怨望,对……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女儿……女儿实在害怕啊!”王韫秀终于泣不成声,泪水汹涌而出,“怕连累了元载的仕途,怕……怕耽误了平儿、安儿(外孙名字)他们的前程,怕……怕有朝一日,这闭门谢客的清静日子也保不住,怕……怕大祸临头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充满了末日般的恐惧。
她提到的“当年之事”,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让整个膳厅的空气瞬间冻结。
“啪嚓!!!”
一声刺耳至极、如同琉璃炸裂般的脆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膳厅那令人窒息的沉闷!
王忠嗣手中那只粗瓷酒杯,竟被他灌注了千钧之力、生生捏爆!
锋利的碎瓷片如同最锋利的暗器,深深刺入他布满厚厚老茧、却依然有力的掌心!
鲜红的血液混着浑浊的酒液,如同决堤的溪流,滴滴答答,溅落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迅速洇开成一片刺目惊心的殷红图案!
他猛地抬起头!
须发戟张!那双曾经饱览山河、洞察秋毫、令无数敌人胆寒的眼睛,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一股久违的、属于绝世猛将的、如同实质般的凶悍气势,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
无形的压力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膳厅,油灯的火苗被压迫得剧烈摇曳、几欲熄灭,墙壁上巨大的黑影随之疯狂晃动,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钧铅块,沉重得让元载和王韫秀瞬间感到窒息,心脏狂跳不止!
“住口!!!”
王忠嗣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带着千军万马冲锋般的咆哮,震得房梁上的积年老灰簌簌落下!
他死死盯着元载,那目光锐利如淬火的钢刀,冰冷似北地的寒铁,仿佛要将对方那层精心伪装的、虚伪的面皮连同五脏六腑都彻底洞穿、碾碎!
“好一个‘心存怨望’!好一个‘不识抬举’!元载!”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血沫中狠狠迸出来,蕴含着滔天的愤怒和刻骨的鄙夷,“收起你那套鬼蜮伎俩!阴险毒计!你当我王忠嗣是什么人?!是贪生怕死、恋栈权位之辈?!还是被你区区几句威逼利诱、巧言令色就能吓倒的无能懦夫?!”
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巨大无朋、充满山岳般压迫感的阴影,完全笼罩了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的元载和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王韫秀!
他指着元载,那根染血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掌心的剧痛而剧烈颤抖,鲜血顺着指尖不断滴落,在寂静中发出“嗒、嗒”的轻响,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用我女儿!用我那两个懵懂无知、还在襁褓的外孙!来要挟于我?!这就是你元大人口口声声的‘为家着想’?!这就是裴殿下想要的‘忠心耿耿’?!哈!好一个忠心!好一个为家!”
他的笑声充满了悲愤和嘲讽,如同受伤猛兽的嘶吼。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满腔的怒火和积郁都喷吐出来,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九死不悔的决绝:“我王忠嗣一生,上对得起煌煌天日,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俯仰无愧!义父……圣人当时赐死,君命难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我王忠嗣引颈就戮,死而无怨!裴殿下救命之恩,解我枷锁,予我残生,我铭记于心,没齿难忘!但这把老骨头,这腔子里仅剩的一点心气,”他重重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不是为了再去向另一个‘陛下’俯首称臣,做那锦上添花、粉饰太平的庙堂摆设!更不是用来换取儿孙富贵的肮脏筹码!”
他猛地指向大门,掌心鲜血淋漓,眼神却如寒星般锐利,不容置疑:“滚!马上给我滚出去!”
那声音如同战场上的最后通牒。
他目光如电,扫过桌上那盒包装精美、与这清贫环境格格不入的点心,如同看着一堆污秽之物:“带着你的点心,带着你虚情假意的‘好意’,滚出我的家门!告诉裴徽!”
他直呼其名,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死寂的厅堂内激起回音,“我王忠嗣,宁可老死在这方寸菜园,与瓜果为伴,听蝼蚁争鸣,也绝不出此门半步!!”
最后一句,如同以血为墨写下的誓言,掷地有声,在死寂中久久回荡,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每个人的灵魂。
元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和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杀气震慑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额上冷汗瞬间浸透鬓角,后背的官袍也湿了一片。
他手脚发软,连滚带爬地后退,狼狈不堪地撞翻了身后的圆凳。
他嘴唇哆嗦着,苍白的脸上肌肉抽搐,想说几句场面话挽回,但在王忠嗣那如同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般的目光逼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恐惧的抽气声。
王韫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行向前死死抱住王忠嗣沾着血迹和酒渍的裤腿,泣不成声,语无伦次:“父亲息怒!父亲息怒啊!女儿错了!女儿不该说……女儿糊涂!元载他……他也是为了家国,为了……”
她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下去。
“滚——!”王忠嗣再次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怒吼,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的最后决绝,那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再次狠狠射向几乎瘫软的元载。
元载再不敢有丝毫停留,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慌乱地对着王忠嗣的方向深深一揖,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颤抖的双腿,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倒退着逃出了膳厅,像一条被痛打落水的丧家之犬。
门被盛怒中的王忠嗣一脚狠狠踹上,发出“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框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那巨大的声响仿佛连整个房子的地基都在摇晃,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像一道闸门,斩断了某种摇摇欲坠的联系。
……
膳厅内,死寂一片,如同坟墓。
只有王韫秀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的啜泣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凄凉。
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劣质酒气的味道,弥漫在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空气中。
桌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像一只诡异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王忠嗣高大的身影凝固在踹门的姿势上,背对着女儿,剧烈起伏的肩膀显示着他内心的风暴远未平息。
墙上,他巨大的影子随着灯火的跳动而扭曲晃动,如同一个被困住的愤怒巨人。
……
王府门外。
元载踉跄地冲出那扇象征着羞辱和失败的朱漆大门,迎面一股凛冽的寒风狠狠灌入他汗湿的衣领,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脸上的煞白和惊魂未定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到极点的恼怒、羞愤和怨毒,如同毒液在血管中流淌。
他猛地回头,眼神阴鸷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拒绝了他所有算计的大门。
那门上的铜环,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像是对他无声的嘲笑。
他紧咬着后槽牙,腮帮的肌肉绷得死紧。
在护卫和仆从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的搀扶下,元载登上了自己那辆外表低调、内里却装饰考究、铺着厚厚绒毯的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寒冷的世界,也隔绝了他人窥探的目光。
车门刚一关上,他压抑了一路的怒火便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再也遏制不住!
“老匹夫!不识抬举的东西!”他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浓烈的恨意和挫败感,在温暖却狭小的车厢内回荡,“冥顽不灵!朽木不可雕!想我元载这几日殚精竭虑,费尽心机,在殿下面前百般表现,唾沫都说干了!”
“眼看登基大典在即,正是谋取宰相之位的关键时刻!这老东西!他只要点个头,便是现成的武官之首,天策上将!手握天下兵权,位极人臣!这是多少人求神拜佛、钻营一辈子都求不来的泼天富贵!他倒好,视如粪土!弃如敝履!还如此羞辱于我!让我在仆从面前颜面扫地!”
他越想越气,一拳狠狠砸在铺着软垫的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胸膛剧烈起伏,马车内暖炉散发的热气非但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反而让他感到一阵燥热和憋闷,猛地扯开了官袍的领口。
忽然,他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愤怒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苍白所取代,甚至比刚才在王府内被王忠嗣杀气笼罩时还要难看几分!
一个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潜意识里不愿深想的念头,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等等!不对!若这老匹夫……若他真的被殿下说服,或者迫于形势出山了呢?”
元载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执掌兵权,成为武官之首……手握重兵,门生故旧遍布军中……那我呢?我是他女婿!殿下……殿下他还能放心让我坐上宰相之位,执掌文官之首吗?”
“我们翁婿二人,一为武官之首,执掌刀兵;一为文官之首,手握朝纲……这……这岂非权倾朝野,无人能制?!”
“殿下何等雄主,心思何等深沉,岂能容忍一家独大、内外勾连至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是取死之道啊!”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和强烈的、刺骨的危机感。
冷汗再次渗出,这次是后怕的冷汗。
“不行!绝对不行!”元载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精明的算计光芒,之前的愤怒被一种更冰冷的权谋所取代,“必须让殿下知道,让满朝文武都知道!我元载虽然是王忠嗣的女婿,但我们翁婿早已势同水火!关系恶劣到了极点!”
“这老匹夫对我厌恶至极,视我为攀附权贵、心术不正的小人!我对他也绝无半分亲近,只有公事公办的疏离,甚至……是防备!我们绝非一体!我元载的忠心,只属于殿下一人!”
他焦躁地在狭小的车厢内搓着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阴晴不定,飞速盘算:“光靠今日这场冲突还不够……殿下或许会觉得这只是翁婿间的龃龉。”
“还得再做一些事情,火上浇油,彻底撇清关系才行……要做得自然,做得让殿下‘自己’发现……要让殿下彻底相信,王忠嗣的拒不出山,绝非我元载所能左右,甚至……正是因为我元载的存在,因为我与韫秀的婚姻,才让这老匹夫对殿下也心存芥蒂,宁可老死田园也不愿效力?”
一个模糊而大胆、甚至带着几分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车壁暗格里一个不起眼的锦囊,那里面装着几份誊抄的、关于某些将领“不当言论”的密报副本。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阴冷而决绝的弧度,如同毒蛇露出了獠牙。
为了相位,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有些界限,必须划清,有些“投名状”,必须呈上。
“甚至殿下将丁娘赐婚给我,便是暗示我与王家一刀两断……”元载喃喃自语,越想越感觉很有可能,“所以,我要和王韫秀和离,甚至休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