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旧书卷的墨香、陈年木器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主人身上刚直不阿的铁锈味。
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的《春秋》竹简泛着幽光,旁边一方端砚里,墨汁半干,像一块凝固的玄冰。
颜真卿端坐在书案后,背脊挺直如青松,布满岁月刻痕的脸庞如同刀劈斧凿的石像,沉静得近乎冰冷。只有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裴徽。
裴徽同样站得笔直,年轻的脸上没有半分即将登临九五的骄矜,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沉重。
他的目光坦诚而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迎向颜真卿那审视的目光。
他能感受到书房内无处不在的压力,那是颜真卿数十年清名与刚正筑起的无形壁垒。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沉重得如同吸入了铅块。
“颜公!”裴徽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低沉而有力,如同闷雷滚过云层,“学生今日前来,非为巧言令色,亦非以权势相迫。学生此来,只为向公立下一个赌约!”
颜真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更深沉了。
他依旧沉默,静待下文。
裴徽猛地踏前一步,右手倏然伸出三根手指,动作迅疾如电,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那三根手指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冰冷的紫檀木书案上,虽然没有发出实际的巨响,但那无形的气势,却让颜真卿感觉案几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仿佛有重锤敲击在心房。
“三年!”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内,学生向公立下血誓,必做到三件事!若有一件不成,或学生行事有丝毫偏离明君之道,学生甘愿奉上项上人头与这万里江山!”
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不是权力的欲望,而是一种背负着巨大秘密和沉重责任的孤注一掷。
“其一!”裴徽的声音陡然变得凛冽,如同北地刮来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瞬间驱散了书房的闷热,让人脊背生寒。
“必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他右手猛地向下一挥,仿佛挥动无形的巨斧,“彻底剿灭盘踞江南、拥兵自重的李璘!荡平蜀地负隅顽抗的杨国忠余孽!”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大唐舆图,在江南和蜀地狠狠钉住,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
“使大唐疆域重归一统,政令通达四海!绝不容许任何割据势力裂土分疆,动摇国本!”
李璘,永王,占据富庶江南,拥兵十数万,水师纵横长江;蜀地杨氏余党,盘踞天险,蛊惑山民,已成朝廷心腹大患。
此二患不除,帝国如断双足。
颜真卿心中剧震!这铿锵誓言,字字句句,正是他眼下最担忧之事,也是他接下来毕生所愿!
江南烽烟,蜀道险阻,多少袍泽血染疆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他眼中精光爆闪,如同暗夜中的电光,一瞬而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但紧握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已然根根暴起。
一股久违的热血,在沉寂多年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
“其二!”裴徽的目光倏然转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屋宇、巍峨城墙,投向那遥远而苍凉的边关。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悲怆与切齿之痛:“必重整山河,再造强军!拒吐蕃狼子于高原雪域之外!阻回纥铁蹄于漠北黄沙之边!”
他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激昂:“扬我大唐旌旗于西域绝域!使边疆重获安宁,百姓再无胡马窥江之虞!绝不让异族铁蹄再踏中原一步!”
随着他的话语,颜真卿仿佛听到遥远边塞传来的凄厉号角声,看到烽燧台上冲天而起的狼烟。
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裴徽的脑海中,无法抑制地闪过一幕幕原本历史上的惨烈的未来画卷:
吐蕃铁骑如潮水般涌入长安,大明宫在烈火中呻吟;
回纥人纵马劫掠,中原大地哀鸿遍野;
龟兹城头飘扬的唐旗被斩落,西域故土在血泪中沦陷……这些尚未发生的惨剧,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灵魂,让他此刻的誓言充满了锥心刺骨的急迫感。
“其三!”裴徽的声音陡然一转,从激昂的杀伐转为深沉的悲悯,如同洪钟大吕后的涓涓细流,却蕴含着更强大的力量。
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灼灼地锁住颜真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必轻徭薄赋,与民休养!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整饬吏治,涤荡贪腐!抑制豪强兼并,使耕者有其田!”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最真挚的痛楚,“使流离失所者归籍,使仓廪渐实,使百姓……能得喘息之机,重现生机!此乃国本,重中之重!万民之盼,重于泰山!”
“民为邦本”!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颜真卿内心最深处!
他仿佛看到自己行遍州县时,路边倒毙的饿殍,田野荒芜的蒿草,官吏如狼似虎的盘剥……一股巨大的酸楚与共鸣直冲咽喉。
他紧抿的嘴角再也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他那双阅尽沧桑、刚硬如铁的眼中,竟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动摇。
他下意识地垂眼,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卷饱含血泪的《祭侄文稿》上,那里面,何尝不是浸透了家国破碎、生民涂炭的悲愤?
“三年之后!”裴徽的目光如同熔炉中喷涌的岩浆,炽热得几乎要将人熔化,死死锁住颜真卿的眼睛,不容他有丝毫闪避,“若学生未能做到此三事之任何一件,或学生行事乖张暴虐,有负天下,有违明君之道!则学生……”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用刻刀深深镌刻在金石之上,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甘愿自缚双手,跪于颜公面前,任由公以纲常国法、天下公论处置!并亲笔诏告天下,禅位于李氏宗亲中德行昭彰、众望所归之贤者!”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的诅咒:“若有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
轰——隆!
颜真卿只觉得仿佛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
不是一声,而是连绵不断的巨响!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耳中充斥着尖锐的蜂鸣!
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急速退去,让他眼前发黑,脚下虚浮,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晃,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冰冷的书案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坚硬的紫檀木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但这痛感反而让他从巨大的眩晕中找回一丝清明。
这赌约……太大!太狠!太……匪夷所思!简直疯狂!
一个即将登基、手握无上权柄的帝王,竟以九五之尊的皇位和自己的性命为赌注?
只为换取他颜真卿区区三年的“观察期”?
这需要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魄力?
又是何等的……对自身能力的笃定和对天下苍生那份沉重到无以复加的责任担当?!
裴徽清晰地捕捉到了颜真卿灵魂深处的剧烈震荡。
他没有停顿,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穿越者独有的、洞悉一切历史悲剧的悲悯与沉重,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刺向颜真卿内心最深处坚守的堤坝。
“颜公,”裴徽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学生知道,您心中所忠,所系,非李氏一姓之私,实乃这万里锦绣江山,这亿万生民黎庶!此心此志,与学生所求,并无二致!”
他微微停顿,目光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辉,那是预见了某种可能未来的憧憬,“若学生拼尽此生,真能实现此三事,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四夷宾服,仓廪丰实……”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犀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核心:“那么,这所谓的名分之争,于天下苍生之福祉相比,孰轻?孰重?颜公心中,难道没有一杆秤吗?”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力迫近,“这秤的两端,一边是虚无缥缈的‘名’,一边是沉甸甸、血淋淋的‘实’!是数千万百姓的活路啊!是万千孩童能否长大成人,白发老叟能否得终天年的……一线生机啊!”
“为这天下苍生一线生机!为学生胸中这腔尚未冷却、愿为万世开太平的热血!颜公,”裴徽再次深深一揖,那份超越君臣名分的真诚与恳求,重逾千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请颜公暂搁疑虑,出山助我!以颜公之清望如山,定天下悠悠之口!以您之干才似海,匡扶朝政,革除积弊!”
“以颜公之刚正如剑,为学生正视听,斩奸佞,为百姓谋福祉!为这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大唐,再搏一个朗朗乾坤!”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坦然,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决绝:“若三年后,学生有负苍生,有负颜公所托……”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最沉重的承诺,“公再行归隐林泉,或……行那大义灭亲、以正纲常之举,学生……引颈就戮,绝无怨言!届时,公之剑锋所指,便是学生咽喉所在!”
书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沉重得如同铅汞,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要将肺叶撕裂。
只有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如同在深渊边缘的挣扎。
窗外街上传来的喧嚣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连风都静止了。
唯有那一道刺破云层、透过敞开的窗棂斜射进来的强烈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恰好笼罩在裴徽年轻却写满坚毅与沧桑的脸上。
光与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激烈地切割、交融,将他挺拔的身姿映照得如同浴火的神只,又似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掷的赌徒。
颜真卿的目光,死死钉在光柱中的裴徽身上。
兄长颜杲卿描述中,裴徽面对安禄山叛变时,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嗜血的兴奋,而是深沉的悲悯;
弟弟颜允臧眼中那劫后余生的感激与重新燃起的、对未来的期盼之火;
还有那份如同毒刺般扎在心头、指责他“拘泥虚名”的檄文……这一切画面,如同汹涌的怒潮,反复冲击、拍打着他心中那堵由毕生信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名教——筑起的堤坝。
堤坝在轰鸣!
在剧烈地摇晃!
在崩裂!碎石簌簌落下!
他坚守了一辈子的信仰,在这份以天下为注、以自身为质、以苍生福祉为终极目标的磅礴赌约面前,在这份超越个人荣辱得失、直指文明存续与黎民活路的赤诚(抑或是惊世骇俗的疯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甚至……有些狭隘。
许久,许久。
久到光柱中的浮尘都仿佛停止了舞动。
颜真卿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滴浑浊的、饱含着无尽挣扎、痛苦、以及对毕生信念撕裂般痛楚的老泪,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布满岁月沟壑的眼角悄然滑落。
那泪珠沿着他刚毅如岩石般的脸颊蜿蜒而下,最终,“嗒”的一声轻响,滴落在陈旧光滑的紫檀木书案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痕迹,像一颗破碎的心。
当他再睁开眼时,那眼中的迷茫、愤懑、挣扎,已然褪去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了整个帝国兴衰命运走向的决绝,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肃穆与悲壮。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曾经执笔书写《祭侄文稿》时力透纸背、也曾挥舞战刀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手,此刻竟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行君臣跪拜之礼,而是如同托付千钧重担、交付身家性命与毕生清誉般,双手抱拳,对着裴徽,深深一揖到底!
动作缓慢而凝重,每一个关节都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带着金石般不可动摇的承诺。
“殿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如同洪钟初鸣,在死寂的书房中清晰地回荡开来,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此赌约,老臣……接了!愿以三年为期,拭目以待!”
他直起身,腰板挺得笔直,目光如两道穿透迷雾的闪电,直视裴徽,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若殿下真能践此三诺,救民于水火,再造大唐之兴!老臣颜真卿,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纵使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亦在所不辞!”
他顿了顿,一股凛冽如三九寒冬、足以冻结血液的肃杀之气骤然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连那束炽热的阳光都似乎冰冷了几分。
“若殿下有负苍生,有负此誓……”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缓慢而清晰的“斩”的手势。
那未尽的誓言,那决绝的手势,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让裴徽心头也是一凛。
裴徽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激动光芒!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感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强压住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呐喊,只觉得喉头哽咽,眼中也涌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同样以最庄重的姿态,后退半步,双手抱拳,向颜真卿深深一揖,额头几乎触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颜公!得公此言,胜得十万雄兵!裴徽在此立誓,必不负颜公所托,不负天下苍生!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他知道,这最难啃、也最关键的“骨头”,终于被他用超越时代的见识、洞悉人心的手腕、孤注一掷的赌约以及那份赤诚(或疯狂)打动了!
颜真卿的承诺,其象征意义——对天下士林的号召力,其实际价值——其治国理政的才干与刚正不阿的监督,远胜十万雄兵!
新朝最大的内部隐患之一,暂时被化解了。
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外,严庄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垂手侍立。
他那双细长如狐的眼睛,透过门缝的微光,早已将书房内剑拔弩张又最终落定的气氛尽收眼底。
当看到颜真卿那深深一揖时,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快得如同幻觉。
他心中了然:“成了。老顽固终究敌不过殿下这泼天的赌注和攻心之术。”
但随即,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阴霾与不屑:“三年?肃清李璘、荡平蜀地、抵御吐蕃回纥、还要恢复民生?呵……殿下啊殿下,您未免太过天真,也太过于信任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清流’了。他们清谈可以,真要动起刀子来,只会碍手碍脚。”
他对裴徽这种近乎“妇人之仁”的坦诚和“过度理想化”的承诺有些不以为然。
他低下头,掩去眼中算计的精光,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无声地捻动着一枚边缘锋利、刻着“开元通宝”的铜钱,仿佛在掂量着筹码。
一个新的念头悄然滋生:或许,这三年之约,正是他严庄施展“非常手段”、攫取更大权力的绝佳时机?
必要之时,他需要让殿下看清,“清流”的阻碍和“非常之道”的效率。
……
……
当裴徽离开颜府时,已是日影西斜。
夕阳如熔化的赤金,又似泼洒的鲜血,将长安城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金红。
巍峨宫阙的飞檐斗拱在余晖中如同燃烧的火焰,也像无数把淌血的刀锋,直指苍穹。
严庄敏捷地为主子掀起车帘,敏锐地捕捉到了主子身上那股混合着如释重负的轻快与肩负更大使命的凝重气息。
同时,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送至府门口台阶上的颜真卿——虽然依旧身姿挺拔如松,面色严肃如铁,但那双望向马车离去的眼睛,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抗拒,多了几分深沉复杂的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审慎期待。
严庄心中那枚冰冷的铜钱,捻动得更快了。
裴徽登上马车,车帘落下,瞬间隔绝了外界刺目的血色霞光与喧嚣市声,也隔绝了严庄探询的目光。
马车内狭小的空间里,裴徽脸上那坚毅、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激动兴奋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在了冰凉的车壁上,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
短暂的放松后,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急促地敲击着膝盖,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哒哒”声,如同战鼓的倒计时,显露出内心翻江倒海的焦灼。
他脑中如同最精密的沙盘,飞速推演着,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冰冷的现实:
江南李璘占据天下最膏腴之地,钱粮堆积如山。
长江天堑,水网密布,楼船战舰如林。
稍微有些棘手的是,他们与江南本地豪强、盐枭、水匪盘根错节,早已形成利益共同体。
强攻?代价恐怕不小,长安的国库根本承受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必须分化瓦解,擒贼擒王,速战速决!
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
李璘在江南根基日深,每拖一天,代价都翻倍增长!
他想起情报中提到的李璘最倚重的谋士——一个绰号“江狐”的神秘人物,此人才是真正的毒瘤。
蜀地杨党余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剑阁、夔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些杨国忠的余党、地方上的贪官污吏和失意将领,据险而守,煽动山民叛乱,散布“朝廷苛政猛于虎”的谣言,将天府之国变成了一个流脓的毒疮。
清剿需要精兵强将,更需要海量的钱粮支撑漫长的补给线!
翻山越岭运粮,十石能到一石就不错了!钱!又是钱!国库空虚得能跑马!
从哪里挤出这笔巨款?
他想起严庄上次隐晦提及的“非常之财”,不禁皱紧了眉头。
最新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如同冰水浇头:吐蕃赞普赤松德赞已暗中集结数万控弦之士于青海湖;回纥可汗磨延啜态度暧昧,其精锐骑兵频繁在阴山以北游弋。
边军久战疲惫,甲胄残破,粮饷短缺,士气低落。
若内乱未平而外敌大举入侵……两面夹击!
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抢在他们动手之前,至少稳住内部,腾出一只手来!
财政绞索才是最致命的!
连年战乱,中原千里无人烟,税基彻底崩溃。
国库?早已是个空荡荡的窟窿!
登基大典的仪仗、各级官员的俸禄、前线将士的军饷、嗷嗷待哺的流民……每一个都是吞噬金钱的无底洞!
三年?他给自己定的时间,其实比三年更紧迫!
这赌约,何尝不是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为颜真卿立下的这面巨大flag,将成为他未来所有决策的核心驱动力,鞭策他前进,却也埋下了他可能因急于求成而手段激进、甚至铤而走险的伏笔。
他能否在恪守对颜真卿承诺的“明君之道”与采取严庄建议的“非常手段”之间找到平衡?
严庄坐在裴徽对面,将主子眉宇间深藏的凝重、疲惫和那急促敲击的手指尽收眼底。
他心中冷笑更甚,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殿下,颜公既已应允,便是天大的喜事。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三年之期,弹指一瞬。江南李璘富甲天下,蜀道天险易守难攻,吐蕃回纥虎视眈眈,更遑论国库空虚……常规手段,恐难奏效,更恐……贻误战机啊。”
他微微抬眼,观察着裴徽的反应,袖中的铜钱停止了捻动,被紧紧攥在手心,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为日后推行自己的“雷霆手段”埋下伏笔。
裴徽面无表情的看了严庄一眼。
严庄顿时感到心中一寒,感觉自己里里外外都已经被裴徽给看透了,刚才生出的一些想法顿时或者说暂时烟消云散。
……
……
颜府书房内,凝重的气氛尚未散去,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誓言的火药味和那滴浊泪的苦涩。
颜杲卿和颜允臧再次走了进来。
颜杲卿看着依旧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那如血残阳笼罩下长安城的弟弟,缓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沉默了片刻,窗外最后几只归巢的乌鸦发出嘶哑的鸣叫,划破天际。
颜杲卿才用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又无比严肃的声音说道:
“二弟,”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复杂,“你今日之选择,一字千钧。它关乎我颜氏满门百口的身家性命,更关乎这天下未来的气运走向。”
他侧过脸,直视颜真卿的侧影,一字一句道:“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一步踏对,或可力挽狂澜于既倒。然此路,必荆棘密布,凶险万分。朝堂之上,暗箭难防;疆场之外,强敌环伺;纵是殿下,其心……亦难测。”
他加重了语气,“望你……时刻警醒,秉持本心,刚正不移,好自为之!”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警示,更暗含着颜家已彻底绑上裴徽战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沉重现实。
家族的未来,如同此刻被血色夕阳浸染的长安城,既辉煌又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颜允臧则显得忧心忡忡,他忍不住低声道:“二哥,殿下所言,固然令人热血沸腾,可……三年三事,桩桩件件皆是天堑鸿沟。万一……万一殿下力有不逮,或……中途变卦?我颜家岂不……”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颜真卿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沉声道:“允臧,为官为臣,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因畏难而退,因惧祸而缄口,非我颜氏门风。此诺既出,当如九鼎!纵前路刀山火海,亦当……一往无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
……
窗外的晚霞,绚烂到了极致,如同天神织就的锦缎,铺满了整个西天。
然而,在这辉煌壮丽的景象之下,长安城巨大的阴影正在急速拉长、蔓延,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贪婪地吞噬着光明。
马车辚辚驶过朱雀大街,车内的裴徽闭目沉思,手指依旧在膝盖上敲击着无声的鼓点,脑海中飞速权衡着严庄那充满诱惑又危险的建议。
三年之期,如同一柄淬火的利剑,悬于所有人的头顶,寒光闪烁。
裴徽能否在恪守对颜真卿的“明君之道”承诺下,完成那三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颜真卿这柄“刚正之剑”,在未来的朝堂倾轧、残酷战争和道德困境中,将斩向何方?
一切的答案,都笼罩在长安城上空那变幻莫测、既辉煌壮丽又预示着血色风暴的晚霞之中,随着车轮滚滚向前,随着时光无情流逝,等待着被残酷的现实一一揭晓。
一场以天下为注、以三年为期的豪赌,一场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权力游戏,此刻,才真正拉开它沉重而诡谲的序幕。
……
……
姚州城(今云南姚安),这座曾如西南天幕上最耀眼的星辰般闪烁的城池,如今沉沦在泥泞与绝望中。
空气中弥漫的,再不是昔日茶马互市蒸腾出的茶香、马粪与皮革混合的粗犷气息,也不是蜀锦华服上沾染的温婉熏香和各色语言交汇的喧腾热浪。
初冬的湿冷,像浸透了毒液的裹尸布,沉沉地覆盖着一切。
铁锈的腥甜、汗液在污垢中发酵的酸馊、劣质桐油在火把上燃烧时喷吐出的呛人黑烟……这些令人作呕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粘稠、更阴冷的东西——绝望。
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艰难得如同溺水。
昔日摩肩接踵的街市,如今行人稀落如秋叶。
侥幸存活的面孔,无不蜡黄枯槁,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寒风里瑟缩。
他们步履匆匆,脚尖几乎不沾地,仿佛身后有无数无形的、散发着血腥气的恶鬼在追逐。
商铺十室九空,门板歪斜,蛛网在空荡的货架间结网。
唯有一两家悬挂着狰狞“军需采买”木牌的铺子前,才有凶神恶煞的兵丁进出,他们粗暴地踹开库房,将最后几袋发霉的糙米、几匹粗糙的麻布扛走,店主蜷缩在角落,无声地淌着浑浊的泪。
军营方向传来的声响,是这座死城唯一的“活力”,却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乐章。
凄厉的号角不分昼夜地撕裂空气,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如同爆豆,军官歇斯底里的叱骂声浪里夹杂着新兵不成人调的痛苦哀嚎。
这些声音混杂着,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鬼哭狼嚎,搅动着城内死水般的压抑,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
入夜,整座城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巡逻队沉重的皮靴踏在湿滑石板路上的“咔哒”声,规律而冰冷,如同死神在丈量它的领地。
城外野狗争食倒毙路旁饿殍的低狺和撕咬声,断断续续地飘来,更添几分阴森。
姚江的水流似乎也染上了不祥的暗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油污般的微光,带着一股若有似无、挥之不去的血腥和腐败气味,沉默而沉重地绕过这座正在加速腐烂的城池。
每一个蜷缩在破屋草席上的百姓,都紧紧捂住孩子的嘴,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会招来门外游荡的“黑鹞”。
姚州府衙,这座昔日象征着秩序与威严的权力中枢,如今已彻底蜕变成一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森严堡垒。
原本庄重的围墙被疯狂地加高了一倍,粗糙的土石裸露着,仿佛一道巨大的伤疤。
墙头之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削尖的竹签,竹签表面涂抹着暗绿色的可疑汁液,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芒。
墙垛后,士兵们紧张地来回巡弋,弓弩永远紧绷着弦,箭镞闪烁着寒光。
他们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布满血丝,神经质地扫视着府衙外每一个阴影角落、每一片被风吹动的枯叶。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一只夜枭的啼叫、一阵强风卷起的尘土——都可能引来一阵慌乱的、漫无目的的箭雨。
府衙深处,光线最昏暗的书房内,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音,却隔绝不了弥漫的恐惧。
烛火摇曳,将墙壁上悬挂的残破字画映照得鬼影幢幢。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剑南道前节度使鲜于仲通,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遍体鳞伤的困兽,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
他曾经魁梧如今却只显得臃肿肥胖的身躯,裹在数层厚厚的紫貂裘皮里,像一座堆砌的肉山,却依然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