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几天过去,国庆长假来临,网络之上的舆论热点很快被各种景点和攻略占据,逼捐和造谣这两件逐渐淡出大众视野。
四号这天傍晚,凌云致出门和学妹们吃饭,是她主动提的,想答谢她们为她声援奔走。
说来也巧,难得一个小长假,本来都是要出去玩的,但因为这件事接到了流量,愣是哪儿也没去,忙着后续维护运营,倒方便凑一起吃顿饭。
一落座,就有人介绍,“学姐,”说话的人身体微微一侧,露出旁边的女生,“这位学妹的老家就是xx县。”
“多谢你。”
凌云致看向第二个女生,直奔主题,“你好,你认识丁硕吗?”
“是那个造谣的投稿人吗?”
“嗯,他跟你一个地方的。”
话落,周围顿时发出一片“咦——”声,像是猜到了她要干什么。
对此凌云致微微一笑,毫不掩饰,“做‘好事’当然宣传一下,代价太小我心里不舒坦。”
“学姐放心!”小姑娘听完,很骄傲地拍胸脯保证,“我一定宣传得人尽皆知,让他们家在十里八乡都抬不起头来!”
“麻烦你了。”
大家吃吃喝喝,聊到兴头上,学妹们控制不住荡漾的好奇心,开始八卦她和孟宴臣。
打趣道:“学姐,你跟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呀?”
结婚?
那是不可能了。
想了想,凌云致撒了个善意的谎言,“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出国疗养。”
刚说完,席上突然静了下来。
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她得了胃癌,一时间,笑容全都僵在脸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干什么?”凌云致轻笑着打破僵局。
“你们看我打人的样子,像是病入膏肓快死了吗?”
众人仔细在她脸上端详。
从毕业到现在快三个月,那张脸依然白里透红,气血充足,神采奕奕,不见萎靡。
再想起网上流传的视频里,她那矫健的身姿、中气的声音,哪有半分将死之人的模样?
大家这才重新笑起来,“学姐的面相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是啊是啊,姐夫肯定会找最权威的专家啦!”
包间很快又恢复了热闹。
散席时,明月初上枝头。
凌云致看着她们一个个都上了车,最后一转头,看到被剩下来的翟淼。
翟淼似有所觉,抬头视线撞上,又立刻看向别处。
刚刚在席上,凌云致就注意到了,其他人叽叽喳喳地跟她问东问西,或拍照合影,或吵吵闹闹,就翟淼像个来蹭饭的人机一样,光吃不动,安安静静地守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
明明她出力最多。
“你住的小区在哪?我送你。”凌云致主动开口。
其他人都住学校,翟淼因为那次卖假货的事,从学校搬出来了。
翟淼低着头,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报了个地址。一路上,也不大说话,都是凌云致问,她简短回答。
明明两人在微信上聊得勉强也算有来有回,见上面了,反而无话可说。
在问过几句现况后,凌云致也不再说了,把车载音乐打开,修饰沉默。
“到了。”凌云致把车停在小区门口。
翟淼没下车,她也没催。
车窗外路灯正亮,和路两侧的绿化树作伴,一同延伸到更深更暗处。
不知过了多久,翟淼突然问:“学姐,你还会和他分手吗?”
有宋焰妹妹这层身份,她总归是比其他人知道更多。
那个群——
翟淼看过来的眼神闪烁着挣扎反复的迷茫。
“已经分了。”凌云致轻描淡写。
“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可只要一想到,未来我的孩子也会被亲爷爷亲奶奶从小到大规训,事事都要委曲求全,让着许沁的孩子,我就想发癫。”
翟淼有些艳羡地看她片刻,又把头低下去,自嘲一般地笑,“之前宋焰说要放下仇恨,和许沁在一起,我不高兴,我爸妈还反过来劝我,他有他的主意,过得好就行……学姐,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能放下,只有我放不下,是我太小心眼了吗?”
“不是你小心眼,而是他们都贱。”
翟淼脸白了一白。
“别觉得我说话难听,我问你,学校里如果有人像这样倒贴另一方,你们喊他什么?”
凌云致哼了一声:“无底线倒贴为付出,即使对方不领情也赶不走,委屈痛苦自己统统咽下也要为对方说好话,这种行径,不论男女,都会被贴上舔狗的标签。”
瞥一眼,可能是为了让翟淼好受点,她又补充:“你不用觉得难堪,因为不止你爸妈,孟宴臣爸妈也一样。要不然我也不会分手。”
“他们到底为什么——”翟淼不懂。
“你是指两家父母还是宋焰许沁?双方父母的心态我解释不了,不过那两个人,只能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下跪受辱的是你爸又不是他和他爸,你看他体检和提干的事,放下过吗?恨付闻樱恨得要死,要娶人家女儿,连上门拜访都没有过,这是放下?”
“还有他妈——”说起来凌云致都忍不住笑,“他和他爸被抛弃这事记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年都不肯原谅,提也不提。到你爸下跪,就放下吧,都是过去的事了。”
翟淼双手攥紧,表情满是不忿。
这就对了。
在一切被摊开后,她很快就察觉到,宋焰的背后也有一个跟许沁一样供其吸血的慷慨又畸形家庭。
很多人都在为孟宴臣抱不平,却少有人注意到,翟淼也和孟宴臣一样,是那个被冷落、被忍让、被吸血,却不自知的亲生孩子。
某知名图书管理员曾说过: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不止是政治,这句话在各个领域都适用。
以翟淼的性格或许永远无法跟孟家和解,但至少也不会是敌人,最重要的,是她醒悟之后不会再帮宋焰。
没有了外包的冲锋斥候和发声代言人,以后想要诉苦,想要惹人厌,只能由他自己来。
“翟淼,多想想自己和未来。他的人生不需要你负责,何况他还会过河拆桥。”
翟淼抹了把湿润的眼眶,“谢谢你,学姐。我——”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下去。
“早点休息吧。”
“……嗯。”
翟淼下了车。
但关车门时,她一咬牙,还是说了,“学姐,你和孟宴臣在一起的事,是叶子告诉我的。那时她说她打电话求你,可你不肯帮忙。”
“那你恨我吗?那时我们关系不错,我明明可以让孟宴臣出面解决——”
“我才不要他帮忙!”翟淼飞快打断,“再说了,你又不欠我的,不帮就不帮。而且,你也借我钱了……”
但她没要。
直到后来许沁和宋焰上热搜,面对再一次的援手以及劝说,她接受了,一半还给宋焰,还掉人情,用另一半租了一个空间大点的房子,把爸妈接过去避风头。
“走吧,好好生活。如果你爸妈还是……努力赚钱,带他们住远点,不在身边的话,有心也无力,会好很多。但如果他们还是一意孤行——”凌云致郑重道:“当断则断,你的感觉最重要。”
翟淼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学姐。”
-
到家后,凌绝顶和孟宴臣前后来玄关迎她。
“还以为要很晚。”
“知道我身体不好,没太闹腾,吃完饭就散了。”
“玩得开心吗?”
“嗯。”
“喝酒没?”
“没。”
孟宴臣点点头,却伸手搂了一把,然后飞快地弯腰凑近她嘴边。
凌云致连忙仰躲,同时推他,“干什么?”
“闻闻。”
她当真是一点马脚都不露,直到现在,任何辛辣刺激的东西仍不入口。
“你是狗吗?”凌云致白他一眼,摘下包。
孟宴臣伸手去接,“我倒是想当,但你不要。”
凌云致没理他,从包里拿出两根淀粉肠来,“当当当!宝宝,看看这是什么?”
凌绝顶兴奋地跳起了丰收舞,“汪!汪汪!”
凌云致跟它一起跳,一人一狗蹦蹦跳跳地进了客厅。
她对顶顶简直是溺爱,陪着跳完,还亲手喂它,“小口吃,别狼吞虎咽。”
凌绝顶乖巧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来,细嚼慢咽。
孟宴臣在一旁看着,满眼艳羡。
“我的呢?”他忽然问。
“什么?”
“我的礼物。”
凌云致头也没回,敷衍道:“你翻翻包里,可能有糖。”
孟宴臣找了找,在夹层找到几颗糖,但那些糖和家里的一样,是她的习惯,出门总要带几块,以备不时之需。
他不死心,继续翻,果真翻出一块薄荷糖,像是在餐厅前台拿的。
“对了,”凌云致忽然开口,“我跟她们说要出国疗养治病,也跟你串通一下,别漏嘴了。”
孟宴臣怔了怔,手指猛地用力,糖纸被捏得呲呲响。
她还是要走。
这几天他也有预感,每每他问她考虑得怎么样,她就点头,说在考虑,实际上收拾东西的动作一点没停。
昨天下午,还叫他帮忙把行李装车。
“云致。”
“嗯?怎么了?”
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孟宴臣盯着她的后脑勺,“能不能多待几天,晚点再走。陪我过完生日……我的生日、你的生日,还有圣诞节、春节……”
他伸手,扯住她小小的一片衣角,“别走,好不好?”
他离不开她。
“孟宴臣,你——唉。”
凌绝顶已经吃完了淀粉肠,凌云致拍拍它的脑袋,然后抽了张纸巾擦手,起身坐到沙发上。
孟宴臣就在旁边,水汪汪地凝望着她。
凌云致叹气,“我承认你的提议确实让我耳目一新,让我有了新的思考方向。但是,经不起推敲。”
她确实不会喜欢韩廷那种优秀强势得面面俱到的类型,但这不代表她就一定要接受孟宴臣。
谁规定她必须二选一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还有,“像你爸妈那样,然后呢?”
凌云致真诚地看着他,“我问你,在孟家,你和许沁抱怨付闻樱更多还是抱怨孟怀瑾更多?”
孟宴臣忽然语塞。
凌云致同他分析:“你妈是豪门千金,她有实力雄厚的娘家依靠,我有什么?我就一普通老百姓,连三亩地都没有,拿什么对你们一家人指手画脚?”
“温家——”
“温家是温家,我是我,就像孟家是孟家,许沁是许沁。没有血缘维护捆绑的利益关系,在关键时刻脆弱得不堪一击,你今天都想把许沁赶出孟家了,怎么能确保某一天温家势大之后不会赶我?”
商场如战场,利益为先,局势瞬息万变。
温家只是合作伙伴,不是附庸,五年十年之后是什么样子,谁能预料到。
凌云致又把话题拽回她对孟家指手画脚上来,“你的那个提议,表面看上去,是你让渡了权力给我,但实际上,你只是把义务责任和代价后果让我承担,而权利和好处你照样享受。你想一想,万一我做得不好,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你猜他们是怨我还是怨你?”
“当然是怨我,”凌云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因为你们才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到头来你们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只有我落了一身怨,里外不是人。”
“别急着反驳,你看你,一高兴,马上就去医院探望你妈。这还是只是睡了一觉,以后要是真和好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你不得大赦天下。”
那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同意了,她的委屈白受了,不同意,就是别人眼里的坏老婆、恶媳妇,小肚鸡肠,不大气。
而孟宴臣——他只是听老婆的话而已,都是被逼的。
甚至还能倒反天罡,落个爱妻的好名声。
看待一件事,不能只看付出多少,还要看收益,看收付比。
真按孟宴臣说的那样,他是稳赚不亏了,她迟早乳腺增生。
缓了口气,凌云致继续说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一定要个人去解决的。一个和谐的家庭,不论男强还是女强,不管弱者多弱,他在亲密关系里都必须具备承担最基本负责和义务的能力,不是你随口一句女强男弱就可以全都甩给我。”
“我没那么想!”孟宴臣语气急切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凌云致按住他的手,目光澄澈,“但现在我已经给你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要坚持这个想法吗?”
孟宴臣张张嘴,只觉喉咙艰涩,发不出声音,顿时眼睛鼻子一皱,满腔酸气直冒。
看看这可怜的模样。
凌云致怜爱地摸摸他的脸,“柔弱不等于弱小,你的原生家庭那是你的人生课题,是你成长的必经之路,我可以帮助你,但不能代替你,你得自己走出去。乖啊——”
说着,她扭身扯了两张纸巾塞到他手里,“自己哭,我要睡了。”
身边凹陷的沙发陡然一空,狗爪也跟着簌簌动起来。
别走——
孟宴臣伸手挽留,却只抓到一抹徒劳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