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不管聊的开不开心,沈世诚和沈清桅两兄妹都在永安三巷的小院子都聊了许久,直到深夜。
隔天,陆璟尧又在酒楼安排了宴席,招待沈世诚,还一同叫上了大哥陆阅川和许宴。都是亲人朋友,且都是在北平相识多年的故交,清桅看着一众人谈笑对饮,真是有种人生难得几回醉的悠然惬意。
席间,沈世诚不时怨怼陆璟尧几句,或是一再叮嘱他要好好照顾清桅之类的话。清桅自是知道他的用意,神情淡淡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陆璟尧始终笑着,一一应承。
沈世诚在宣市只待了三天,走的时候没能带走清桅,或许早有预料,他也并无压力,只照实回复父亲即可。不过却带走了另一位姑娘——张顺的妹妹张玥。
清桅跟他说明了张玥的情况,亦有替张顺弥补的心,便希望他能带张玥去上海,安排她读书,或出国,沈世诚一口答应,当时就将人一起带去了上海。
六月,雷雨季。
宣市变得又热又闷,午后或晚间常有雷雨天气。
这天,白天异常闷热,清桅下班时已是晚上九点,天空乌云密布,空气粘稠。她刚走出医院门口,突然下起暴雨,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得又急又汹。
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正准备硬着头皮冲入雨中,一道车灯闪过,喇叭轻响。陆璟尧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从车里下,语气自然却带着不容拒绝:“雨太大了,我送你。”
清桅有些意外,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有些愣住了,“你……”。
陆璟尧将伞撑到她头顶,指了指不远处的汽车,“走吧。”
清桅看着车的方向,猛然想起,最近一段时间,只要她晚下班,就总在那个位置看到一辆车,她一开始还奇怪谁天天这么晚来看病,原来是他。
风夹着雨丝刮过来,清桅的头发被吹得凌乱,陆璟尧侧过身,换了个位置挡在她身前,抬手将一缕缕发丝搂至耳后。见清桅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便温声问道,“怎么了?”
清桅觉得他靠得太近,高大的身子带着灼灼的压迫感,她想分开一些,谁知刚退一步又撞一个人。医院门口实在一个好的说话地方,她明眸一暗,摇摇头:“没事,走吧。”
从门口到车边有一小段距离,两人共撑一把伞,风雨交夹,暴雨倾泻,刚走两步,清桅就被吹得眼睛也不睁开,腿也迈不动。
忽然肩头一热,陆璟尧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护住。清桅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裹了过来,整个人不自禁瑟缩了下,心头微微颤动,耳后发热。
她知道陆璟尧感觉到了,因为肩后的手臂搂得更紧了,隔着一层衣裳她都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枪茧,随着走动她的额头都能时不时碰到他的下巴。
雨水敲打着伞面,声音嘈杂,衬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有些微妙。
车门关上,耳边的雨声顿时小了,打在车身的雨声也变得遥远,清桅正低头整理被溅了些雨的衣裳和头发,忽然脸颊边软乎乎的——陆璟尧正拿着干毛巾给她擦脸,神情专注。
“……我自己来。”清桅看了他两秒,有些僵硬地拿过毛巾,转身自己认真地擦起来。
陆璟尧淡声说了句“好”,便发动了车。车轮碾过,水花四溅。
清桅身上被打湿的地方不多,很快就擦好了。她转身想找地方放毛巾,一扭头看到湿了半边身子的陆璟尧,灰色的衬衫被雨水淋湿,颜色更深了,昏暗下像不小心泼撒的颜料。脖子、肩上、整只右手臂全湿了,她捏着手中毛巾,有些犹豫。
陆璟尧注意她的视线,轻声问,“怎么了?”
“你的衣裳……”她将毛巾递过来。
陆璟尧垂目扫了一眼,日常淋习惯了,他没觉得有什么。但倏地拧了下眉,微倾过身,“你帮我擦一下,我开车不方便。”
他说得无比自然,眼睛仍看着前方,仿佛这本就是他们之间该做的事。
清桅看了专注开车的陆璟尧片刻,他衣裳还在滴水,心里纠结了几秒。还是侧过身抬手轻轻给他擦衣裳上的水。
擦完衣裳,她正准备收回手,却见陆璟尧又将头歪了过来。清桅一时有些想笑,认识陆璟尧这么久,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有这种亲昵又有点……可爱的动作。
她又开始给他擦头上和脖子上的水,很小心,很仔细。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到此时,毛巾下男人微微扬起的笑容。
或许是过亲密了,一切都弄完的时候,清桅才恍然松下一口气。
陆璟尧十分客气地向她道谢,随后又聊起一些琐碎的话题——医院的工作是否顺心,平日饮食起居可还妥当。语气自然温和,竟像一对寻常夫妻饭后闲谈般絮絮叮咛。
直到这时,清桅才彻底觉察出今日陆璟尧的不同。他褪去了上次相见时的痛楚急切,不再执着于剖白挽回,也不曾触碰那些他们之间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只是以一种平静而尊重的方式停留在她的生活边缘,细心妥帖地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雨水不断敲打着车窗,在玻璃上蜿蜒成一道道曲折的水痕。
清桅望向窗外,只见朦胧光影在雨幕中晕染开来。正是这份模糊的氤氲,让她心底那份尖锐的痛楚,也渐渐变得迟钝而遥远了。
医院到永安三巷的路上,需要经过柳枝巷的老街。这里青石板路凹凸不平,雨天极易积水,且路灯稀疏,光线昏暗,两旁多是闭门歇业的店铺,夜晚行人稀少。
车子明显颠簸起来,清桅抓着扶手。突然,一阵尖锐的哭喊和男人的厉声咒骂穿透雨幕,从前方不远处一个屋檐下传来。
“天杀的!这让我怎么活啊!这全家的嚼谷都在这里了!”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滚开!老不死的!挡着爷的路了!再啰嗦信不信我踹你!” 一个粗鲁的男声恶狠狠地响起。
清桅闻声立刻望过去,只见一个日常在这里摆夜摊卖馄饨的陈婆婆,她的简易手推车被一个穿着雨衣、身形高大的醉汉撞翻了。炉火早已被雨水浇灭,碗碟碎片和未煮的馄饨馅料混在泥水里,一片狼藉。醉汉不仅不道歉,反而嫌老婆婆挡了他的路,正对着蜷缩在地上试图抢救东西的老婆婆推搡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