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桅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情感脆弱的人,甚至对于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她都看得很淡。因为从母亲离开之后,她人生里最重要的事就是成长,强大,好好活着。
对于沈世诚,她一直觉得自己与这位七哥的感情也很平淡,远远谈不上兄妹情深。所以她一时没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看到沈世诚的那一眼,心底里陡然涨满委屈和别扭,甚至只是他伸手间一个简单的拥抱,就让她瞬间心潮决堤,泪如雨下。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北平沈家大宅的半个年里,她也曾的的确确对那些短暂相处的父兄姐妹产生过亲情,而在长久的乱世孤单和失忆茫然之后,贫瘠干枯的内心里也对他们生出了渴望,渴望有亲人的想念与疼爱。
陆璟尧只是送沈世诚过来,并没有在永安三巷久待,甚至在离开的时候,两个人也单独说上话。
日头渐渐西斜,永安三巷的小院正蒸腾着人间烟火的热闹。铃兰系着蓝印花布围裙,带着两个小丫头蹲在井台边洗菜做饭,慕青玄进进出出的帮忙,院中一派欢乐欣喜。
清桅则带着沈世诚在院中一角的凉亭纳凉谈话,耳旁是高低错落的后厨声音,眼前是宁静祥和的院中美景,身旁是许久未见的七哥,这般静谧难得美好的像是一幅画。
“你怎么突然来宣市了?”清桅给他倒了一杯茶,浅而透亮的嫩绿色,看着很舒心。
“我搭陆四哥的飞机来的。”沈世诚一边说嘴里一边吃着葡萄,懒散闲适得可以。
清桅闻言一笑。“你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很清楚,他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找她。
沈世诚收回视线看着她,脸上的懒散蓦地没了,变得认真,“我替父亲、五姐她们来看看你,分别两年多,大家都很想你。”
清桅眼角有点酸,她垂眸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沈世诚问。
清桅愣了一下,而后脸上绽放了一个无比轻松自然的笑,语气平淡,“你不是看到了,我现在挺好的。”
或许那笑容太过耀眼,沈世诚被刺了一下,心里有些发疼,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好一会儿才再开口,“你这两年发生的事,特别是雪崩失忆,陆四哥都跟我们说了……”
“你们?”他话没说完,就被清桅打断。
“嗯,他去上海的时候,去了一趟家里,见过父亲。”沈世诚抬眸远眺,指尖在杯沿打转,“他很后悔,也很自责。……希望你能原谅他。”
“他让你来说服我的?”
“当然不是。”沈世诚很果断地否定,“陆四哥那样的人,他哪里需要我来当说客。只是你一个人在这边,我不放心,而他有能力保护好你,所以我想替他说句话。”
说着,沈世诚从口袋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清桅面前。
她低头了眼,问:“这是什么?”
沈世诚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打开。
清桅拿起信封,很薄,小心地打开,没有信,只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她定睛一看,心头顿时一紧,那不是当年在杭州时他问她要的小时候的照片吗。
“这个,怎么会在你手上?”
沈世诚没有回答她,而是指着照片上最边上一位女子,问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清桅看着他眨了眨眼,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更不知道沈世诚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她,她那时候才两三岁,什么都不记得。
“她是陆四哥的亲生母亲,陈美瑶陈小姐。”
顿时惊得睁圆了双眼,心脏砰砰乱跳着。陆璟尧的母亲……她垂下眼帘,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那位女子,很年轻很漂亮,并且眼睛跟陆璟尧有几分相似。此时,她也才反应过来,这张照片不是她给陆璟尧的那张,但确实是同一时期,同一个地点的她。
她小时候竟然见过陆璟尧的母亲?……
沈世诚仿佛知道她的疑问,淡声说道:“你不仅见过她,你还在她的孤儿院生活过两年,她很照顾你……”
说到这里沈世诚突然停了,清桅不明白的看了他一眼,他明显有话没说完。
“陆四哥那时候还救过你,你那会儿就很喜欢他,还说长大了要嫁给他。”沈世诚说着笑了笑,很是意兴阑珊的样子。
清桅的脸却突然红了,一股灼热爬上耳后,支支吾吾道:“我,我不记得了。”她确实不记得了,甚至对孤儿院生活的记忆都模糊不清。
“不记得没关系,反正阴差阳错的你也真的嫁了他。”
沈世诚宽解的一句话没有对清桅起作用,却让她对‘阴差阳错’这四个字霎时有了疑惑,真的那么多巧合?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是父亲让我给你的。”沈世诚回避了她审视的目光,将照片再次放进了信封装好。
“你想劝我重新和他在一起?”
沈世诚一笑,“你们本来就是一起,从法律上来讲,你们仍然是夫妻。可我知道你心里还过不去。”
清桅倒茶的手一顿,她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但不管怎样,你都不可以和他离婚,知道吗?”沈世诚语气听起来很小心,像是劝慰又像是警告。
“为什么?”
“他不会同意,父亲更不会同意。”
清桅蓦地嗤笑一声,她心里那口闷气好像突然就散了,很无力,也不想在意了。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是,刚才说了就是想来看看你。”沈世诚给她剥了一颗葡萄递给她,“当然,也确实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清桅没说话,等着他后续。
“这次,父亲本想亲自来看看你,但他病了……”
清桅心口一沉,陡然看向他。
“不用太担心,不严重。他上次高烧着从宣市回去,遇到大雪天气,火车在路上耽误了四五天,等回到上海差点没救回来。从那之后,他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大概是伤到根本了。”
清桅双手捏着茶杯,想起那次与沈怀洲并不愉快的分别,心里顿时像泡了雪水一般难受。
“现在全国都不太平,我和父亲商量,考虑到小孩的生活,打算送芊芊母子去法国,五姐也会带着她儿子一起去。”沈世诚喝了口茶,顿了顿看着清桅继续道,“东北更不安全,所以我也想问问你,要不要一同去法国?”
“我知道这很突然,但你那么聪明,肯定明白这其中厉害。”
太阳渐渐斜下去,清桅的心也跟着一落再落,几乎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先是许宴,再是七哥,一再地来询问她今后生活的想法,就好像一切都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了……可是,离开宣市,离开陆璟尧,离开中国……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