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佩城,槐花缀满枝头,甜香浮动。王家堡的朱漆大门前,新扎的彩绸在暮春的风里翻飞,檐下那对青铜风铃叮当作响。
这是订婚前一日。
二进院的回廊下,十几个丫鬟捧着朱漆托盘匆匆往来。为首的绿衣丫鬟踮着脚往正房张望,怀里抱着的锦盒里躺着支点翠凤钗,这是七少爷亲自给程小姐做的。
\"小姐怎么还不试妆......\"她话音未落,就被年长些的管事嬷嬷用团扇轻点额头:\"急什么?少爷连苏州的绣娘都请来了,还差这一时半刻?\"
正房里,程诗宛正被三个绣娘围着量体裁衣。月白色杭绸铺了满榻,映得她脖颈如玉生辉。
她坐在镜前,看镜中端庄漂亮的女子,眉如柳叶,目若晨光,柔润乖巧的脸庞。她恍然竟觉得有些陌生,就好像她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忧郁、凝重,她该欢喜,该笑啊。
她在宣市忙了大半个月,回到王家堡之后,又一刻不停要准备订婚的事情,还要应对王家各路前来观摩她的亲友家眷……她好累了。极致的忙与累,对于盛大的热闹反而觉得迷然,所有的情绪余韵里都是麻木。
东厢房突然爆出阵笑声。程诗宛透过雕花窗棂望去,只见几位穿着洋装的妇人正围着个红木箱子啧啧称奇。那是王家的姑奶奶们,从天津租界特意乘专列赶来。最年轻的那位三姑奶奶,正举着对翡翠镯子对着光瞧:\"瑞哥儿眼光毒,这水头怕是慈禧太后陪葬的那批......\"
“程小姐,你看看你想戴哪个?”主事丫鬟端着首饰盒子,一脸笑盈盈地进来。
程诗宛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来人。她打开盒子,是一水的金银宝钗,项链耳坠,不用多想,全是顶级的质地,上好的彩头。她想起她的行李箱里也有一套首饰,梅花花样的,做工也很精细。她虽然不太记得是从哪得的了,但她很喜欢,想着要不就用那一套吧。
她正想开口,门口又进来一众人,她看了看面前这个丫鬟,在盒子里随意指了几样。
清亮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在地板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让屋内的一切都变得有些虚幻。程诗宛强撑着精神同一众人谈笑附和一阵,大家也都是经过事儿的人精,瞧出来她精神有些不济,闹了一会儿便主动走了。
友客们走了,程诗宛也打发了所有丫鬟下人,只说自己累了想歇歇。
这一歇便直接到了午饭时间,午时的阳光将雕花窗格的影子投在八仙桌上。四个丫鬟捧着食盒鱼贯而入,青瓷碗碟在红木桌面上轻轻磕出脆响。
\"小姐,今日厨房备了松江鲈鱼脍。\"为首的丫鬟揭开鎏金碗盖,雪白鱼片薄如蝉翼,\"这是少爷特意嘱咐的,说您爱食清淡。\"
程诗宛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筷,却在舌尖触到那抹清甜时怔住。第二道蟹粉狮子头泛着琥珀色光泽,第三道碧螺虾仁透着茶香,最后是一盅莼菜羹——全是江南风味。
银匙突然跌进汤碗,\"这些菜...\"她声音有些发颤,铃兰?
她眸中从惊喜到慌乱不过一秒,铃兰的身份,她不可能,也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可这个菜的味道明明就是……
她食不知味地吃完午饭,待丫鬟撤桌收拾的时候,她一个人悄然出了院子。
暮春的风掠过回廊,吹落几瓣残存的槐花,院中处处装点着红妆,美意燎然。程诗宛提着裙角穿过月洞门,青石板小径两侧的芍药开得正艳,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远处厨房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蒸笼里飘出的糯米香。
转过假山,后厨的喧闹声渐近。三进的大院里,十几个灶台同时冒着热气,帮厨的小厮们扛着米面来回穿梭。程诗宛正欲寻人询问,忽听西侧厢房传来尖锐的叱骂:
\"腌臜东西!谁准你碰少奶奶的参汤?\"瓷碗碎裂声刺耳,\"这长白山的野山参,把你全家卖了都抵不上一根须子!\"
透过半开的窗缝,只见三个大丫鬟围着个绿衣丫头。那姑娘十七八岁,正跪在地上收拾打翻的汤盅,滚烫的汤汁在她手背上烫出红痕。
\"阿玥知错了...\"女孩声音细若蚊呐,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却不敢哭不出声。
\"哭什么哭?\"紫衣丫鬟突然揪住阿玥耳朵,\"这参汤要炖足六个时辰,现在全毁了!\"她抄起灶台上的擀面杖,\"今日非叫你...\"
话音戛然而止,众人惊恐地望向门口。
“不过一盅汤,也不是什么大事。”程诗宛没看其他人,径直走向那姑娘,将人扶了起来,“伤着哪儿了?”
程诗宛的手刚触到阿玥的胳膊,小姑娘就像受惊的兔子般往后缩了缩,沾着面粉的睫毛不住颤抖。
\"程、程小姐...\"阿玥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手指紧紧攥着那枚银铃铛。
三个大丫鬟已经跪了一地,紫衣的那个额头抵着青砖:\"奴婢该死,不知少奶奶...\"
\"去重新炖一盅便是。\"程诗宛打断她,指尖轻轻拂去阿玥衣襟上的参须,\"库房里还有备用的山参吧?\"
虽然还没有成婚,但家里上上下下的丫头有些投机取巧的便会巴结着叫她少奶奶,人多口杂,她也懒得管。
见丫鬟们愣着不敢动,她叹了口气:\"都起来吧,今日大喜的日子,别跪着了。\"说着从袖中取出帕子,小心裹住阿玥烫红的手背,\"我带她去上药。\"
廊下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阿玥怯生生跟着走,忽然听见前面传来温柔的声音:\"这铃铛...很别致。\"程诗宛的指尖在帕子上顿了顿,\"我从前,也有一个相似的。\"
阿玥紧绷的神经还没缓过去,也不知该答什么,只好一声不吭地跟着她。
回到院中,程诗宛拿出医药箱亲自给阿玥上药,阿玥惶恐不敢上前,其他有丫鬟上来说要帮忙。她只笑着打发了人,自己拉过阿玥坐下。
她其实没什么过多的想法,就是想做点让自己心里舒服的事。
“听你的口音不是佩戴人?”程诗宛将阿玥两只衣襟卷起来放好。
“我是北平来的。”阿玥低声说,刚开口眼睛里蓦地就腾起浓浓的水雾。
北平……程诗宛怔了怔,心头晃得有些难受,她们说她也在北平待过一段时间,但她没了那部分的记忆,北平对她是极空洞的两个字。
“那你怎么来了这里?”
她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小姑娘手猛地一抖,棉签戳破了刚烫起的水泡,水流了出来,她知道很疼。
\"是...是跟着少爷来的。\"阿玥的声音发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那片绿布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程诗宛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给她涂药。紫草膏的苦香在两人之间弥漫,直到——
\"中午的菜...\"程诗宛突然抬眸,\"是你做的吗?\"
阿玥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猛地抓住程诗宛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那双杏眼睁得极大,瞳孔在光线中紧缩成点,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程诗宛感受到掌心里传来的剧烈心跳。阿玥的手很烫,掌心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厨刀留下的痕迹。小姑娘突然用食指在她掌心快速划了三下,又死死按住自己的银铃铛。
窗外突然传来丫鬟的呼唤:\"程小姐?七少爷来找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