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延策从袖中取出一个绣工精致的护魂符,递到君裕泽面前。符囊用的是上好的玄色锦缎,上面的纹路细密而规整,隐隐流动着安神静气的灵力。
君裕泽接过,指尖摩挲着细密的针脚,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赏,语气轻松地调侃:“这针脚匀称,寓意吉祥,难得的上品。是哪家手艺精湛的绣娘所绣?朕定要重赏。”
霁延策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答道:“臣绣的。”
君裕泽明显一怔,脸上调侃的笑意微凝,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阿策……你何时学了这女儿家的技艺?”
“缈月教的。”霁延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臣如今,连‘凤凰于飞’那般复杂的图样,也能绣得了。”
他提及自己的妻子,皇帝的义妹叶渺月。
君裕泽的眉头蹙了一下,声音放缓:“缈月?她的眼睛不是……”盲了。
霁延策的嘴角泛起温柔的弧度,解释道:“缈月虽目不能视,但指尖触感犹在。臣绣得何处不均匀,针脚是密是疏,她一摸便知。”
这话里,透着一种超越视觉的默契与亲近。
君裕泽握着那枚带着对方体温和心意的护魂符,一时无言。这枚符,不仅关乎情谊,更无声地提醒着他,阿策的生活中,已有他人深深嵌入。
三日后,君裕泽召见霁延策,递过一个锦盒。盒中是一支白玉发簪,玉质温润,但雕刻的纹路略显生涩,明显是新手所为。
最刺目的是,皇帝素来洁净修长的手指上,布满了细密的刻刀伤痕。
霁延策接过玉簪,指尖触及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雕刻时的艰辛。他抬头看向君裕泽,语气里带着不赞同的心疼:“陛下乃万金之躯,何必费心于此,伤了自己?您若真念着臣,不如将鬼鸩令赐下,臣必当……喜不自胜。”
他再次直白地索要鬼鸩令。
君裕泽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望着窗外,声音有些发涩:“鬼鸩令若给了你,你便要走了吧?离开天祈,离开……朕。”
这才是他最深层的恐惧,而非单纯的权力交割。
霁延策握紧了手中的玉簪,玉的冰凉沁入掌心。他必须把话说清楚,哪怕残忍:“可陛下若不给,我们迟早会站上对立之面。鬼鸩令,臣……势在必得。”
他的话清晰、冷静,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君裕泽终于转回头,目光锐利地盯住他,语气带着帝王的威压,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阿策,你可知你此刻所言,与扬言谋逆何异?”
霁延策却毫无惧色,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回忆的怅惘,和一种奇特的、有恃无恐的亲昵:“这话,臣对陛下说了许多年了。从您还是东宫太子时,便时常提起。陛下若真要论罪,恐怕自己,也少不得个……长久包庇之罪。”
气氛有些凝滞。君裕泽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了许久,终于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静坐一旁犯困的霁延策。那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桓已久。
“阿策,”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能告诉朕……你真的叫‘霁延策’吗?朕不想到最后……连你的真名都不知道。”
他问的不是身份,而是名字,是那个或许剥离了丞相官衔后,最本质的称谓。
霁延策闻言,缓缓抬起眼。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但眼神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口吻又带着几分悲凉意味的答案:
“陛下,只要臣还活着,”他微微停顿,“那么,‘霁延策’这个名字,大抵就会一直用下去。”
君裕泽愣住了,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此言何意?”
“字面意思。”霁延策的回答简洁。
君裕泽被这种“敷衍”激起了一丝执拗,他向前半步,带着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追问:“那……朕冒犯一下,若是……死了之后呢?又当称作什么?”
霁延策并没有因这个不吉利的问题而动怒,反而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仿佛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然后郑重地给出了答案:
“死了之后……大抵便称作‘死者’。”他甚至还严谨地补充了另一种官方可能性,“或许……朝廷还会追封一个谥号。”
“……”
君裕泽彻底无言以对,他看着眼前人那一本正经、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意味的神情,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夹杂着些许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算什么回答?分明是滴水不漏的……废话!
可偏偏是这番“废话”,像一层无形的壁垒,再次将他想要求证真心的试探,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
他得不到任何承诺,也触不到任何真实,只得到了一种关于生死称谓的、冰冷而客观的“知识”。
霁延策忽然出声提醒,“两日后,燕赤公主启程,再过三日应该就抵达天祈了……”
君裕泽:“朕日后真的会……害你吗?”
霁延策认真地解释:“您不会,但异魂可不会对臣手下留情。陛下若不想臣客死他乡,还是意志坚强点吧。”
君裕泽有些疑惑:“那异魂很厉害吗?朕觉得以丞相的手段废了他自己登基称帝也不是问题。”
霁延策轻轻摇摇头,“他不厉害,厉害的是天道,其次是赤鸩妖妃……但赤鸩妖妃会帮他,也不算帮他,是利用他互利互惠……”
君裕泽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异魂的结局是什么?”
“不知道,但在臣现有的记忆中,他被赤鸩妖妃刺杀……所以时间倒流了。”
君裕泽没有丝毫同情:“活该。”
“陛下……臣先晕一会儿……”话音刚落,霁延策的头往桌上砸去,君裕泽轻车熟路地接住。一看就常接练出肢体记忆了。
两日后
燕元照身着繁复华美的嫁衣,站在车驾前,最后一次向燕钧行礼告别。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燕钧上前一步,伸手似要如寻常父亲般拍拍她的肩,动作却在中途微不可察地顿住,最终只是虚虚一扶。
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声音温和,字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敲打:“元照,此去天祈,山高路远。切记,凡事……需克制己身,顾全大局,莫要任性,徒惹事端,给燕赤平添烦忧。”
潜台词其实是管好你身体里那个家伙,让她收敛点,别把天捅破了连累故国。
燕元照抬起头,迎上燕钧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顺和离愁,嘴角却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苦笑,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父王教诲,元照谨记。为了燕赤……女儿定然,尽力而为。”
她刻意加重了“尽力”二字,随即话锋微转,带着一种无奈的坦诚,“只是……女儿毕竟力弱,若偶有……力不从心之时,还望父王……在千里之外,能多多体谅、担待。”
我只能“尽力”劝劝,但她听不听,做不做更出格的事,我可不敢保证。真出了什么控制不了的“麻烦”,您可别全怪我头上。
一阵风掠过,吹起燕元照嫁衣的广袖,那抹鲜红刺得燕钧眼角一跳。他看着她那双与沈锦穗截然不同、却共用一具身体的眼眸,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一个算计重重、连女儿最后时刻都在言语博弈的父王。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告诫,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对未知局势的忌惮。
“……启程。”
燕元照屈膝行礼,转身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车帘垂下的瞬间,她脸上所有温顺的表情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漠然。
车轮缓缓转动,仪仗队迤逦而行,驶向不可知的命运。留在原地的燕赤王,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知道,放出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和亲公主,更是一柄可能伤己的双刃剑。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双刃剑也得用呀,总比没剑强。
天祈,御书房密室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君裕泽日益憔悴却异常清醒的脸庞。他能感觉到,那个陌生的、冰冷的意识正在蚕食他的神智,像附骨之疽,试图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时间不多了。
他摒退所有内侍,甚至避开了最信任的暗卫,独自一人开启了御案下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明黄的绢帛,那是空白的诏书。
他提起朱笔,手腕沉稳,落下的每一字却重若千钧。这并非普通的诏书,而是一份禅位遗诏。
笔尖划过绢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
“朕承天命,御极以来,夙夜忧勤,惟恐不逮。然天不假年,邪祟侵体,或有神智昏聩、言行悖逆之时,此非朕之本心,实乃妖术摄魄,身不由己……”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前仿佛闪过霁延策那双总是带着倦意却又无比执拗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笔锋变得愈发坚定:
“……虑及社稷倾危,苍生何辜?丞相霁延策,世受国恩,才堪大任,忠贞体国,朕深信之。若朕一朝癫狂,不堪为主,特此遗诏,传位于策。望其克承大统,护我山河……”
这已是惊世骇俗。但君裕泽觉得还不够。他深知,一旦自己“癫狂”之态公之于众,霁延策以一介文臣、甚至“外戚”身份继位,将面临何等滔天巨浪。那些藩王、那些世家,绝不会轻易臣服。
他必须为阿策,铺下最坚实、也最残酷的一条路。他蘸饱了朱砂,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写下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段:“……此诏公告天下之日,凡我天祈臣工、四方诸侯,皆须奉此遗诏,竭力辅佐新君,荡平奸邪,稳固乾坤。若有抗旨不遵、心怀异志者,即为乱臣贼子,天下共击之!”
“天下共击之”——这五个字,是他能为霁延策留下的,最强大的护身符,也是最沉重的枷锁。他将自己的身后名、将可能的内战风险,都化作了逼迫天下人向霁延策低头的力量。
写完最后一笔,他轻轻吹干墨迹,仔细地将诏书卷好,盖上传国玉玺和自己的私印。他没有将其放入正大光明的“正大光明”匾后,而是用火漆密封,唤来一名世代忠于皇家的影卫首领。
“将此物,置于太宗陵寝暗格之内。若朕……性情大变,行事暴虐猜忌,危及国本,或若霁相遭遇不测……便由你,亲手将此诏,公诸于世。”
影卫首领重重叩首,接过那重于千钧的绢帛,消失在黑暗中。
君裕泽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望着跳动的烛火。他知道,这或许是一场豪赌,可能会将阿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但他更知道,若什么都不做,当那个“邪魂”彻底占据这具身体时,阿策必将首当其冲,死无葬身之地。
“阿策……”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决绝,“朕能为你做的,或许只剩这……最后一程了。”
他将所有的爱意、愧疚、担忧,都封存在了那卷冰冷的诏书里,化作了一道在最黑暗时刻,或许能护住霁延策性命的微弱却坚定的光。
君裕泽忽觉腰间传来一阵异常的温热。他低头,只见那枚玄色锦缎的护魂符,正透出若隐若现的、血玉般的红色光芒,在他明黄的龙袍上投下一小圈温暖的光晕。
这光芒并不刺眼,却让他心头猛地一紧,指尖的朱笔停滞在半空。
这红光,他太熟悉了。
就像……就像许多年前,在那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当他深陷重围、几近绝望时,天际骤然亮起的、为他指引生路的红色信号焰火;
就像他初登基时,面对错综复杂的朝局,那份总在他案头适时出现的、字迹清瘦却一针见血的密折,朱笔批注如同点点心血;
更像…是霁延策如今苍白面容上,那偶尔因剧烈咳嗽而泛起的、令人心惊担忧的不正常潮红。
这护魂符的光芒,与霁延策多年来无声的相助,何其相似 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悄然亮起,以自身为代价,替他驱散迷雾,抵挡灾厄。
君裕泽的思绪飘回了那改变一切的战场。
那时的霁延策,还不是如今这般弱不胜衣的文弱丞相。他是一身青衫、羽扇纶巾的少年谋士,风华正茂,眼神锐利如鹰隼,谈笑间便能令敌军灰飞烟灭。
若非为了救他……
若非为了替他挡下那支淬毒的冷箭,生生用后背承受了致命一击,阿策又怎会重伤濒死,虽侥幸捡回性命,却落下了这缠绵病榻、药石罔效的根子?
那一身的才学抱负,几乎尽数折损在了那场战役里,换来的是如今这副看似风吹即倒的孱弱身躯。
可即便这样,阿策依旧守在他身边,用残存的精力与心血,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稳定朝纲。这护魂符,想必也是他耗损心神所求来、一针一线为他绣成的吧?
君裕泽轻轻握住那枚发烫的护魂符,红光透过指缝渗出,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心。
这哪里是什么护魂符?
这分明是阿策一点一滴耗尽的生命力,是沉默无声却重如泰山的守护,是他君裕泽此生都无法偿还的债。
“阿策……”他对着虚空低声唤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惜与愧疚。
那红光依旧温柔地闪烁着,仿佛在回应他,又仿佛只是履行着它守护的使命,安静地,执着地,如同它那位从不言说的主人。
琴阁,烛火摇曳
霁延策独坐琴案前,纤长苍白的手指抚过琴弦。鬼使神差地一段尘封多年的旋律自指尖流泻而出。曲调幽深缠绵,变幻莫测,正是那首不应存于世的《锦瑟》。
最后一个音符尚未消散,一道红衣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琴阁门口,正是藏情之。
他这次并未显露杀气,反而依着门框,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霁延策,语气竟算得上克制有礼:“丞相大人……竟会此曲?”
霁延策抚平微颤的琴弦,抬眼望去,神色是一贯的平静淡然,仿佛早有所料:“阁下闻曲而来,莫非……又想起那位的故人了?”
“是。”藏情之答得干脆,一步步走近,目光不曾从霁延策脸上移开半分,“此曲《锦瑟》,天下间,本应只有她一人会弹。”
霁延策微微颔首,似在回忆,语气平和无波:“原是为此曲。许多年前,臣游历四方时,曾偶遇一女子。机缘巧合,得她传授此曲。不过……”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此曲精妙,臣所学不过皮毛,不及那位姑娘十一。”
藏情之瞳孔微缩,追问道:“除琴艺外,那女子可还有何特异之处?”
霁延策沉吟片刻,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赏:“其棋艺尤为精湛,布局诡谲,臣平生罕见。曾有幸与她对弈三局,皆堪堪……战成平手。”
“平手?”藏情之哼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似是嘲弄,又似是惊叹,“若她真是我找的那位……丞相能与她对弈成平,已是世间罕有的奇才。可知她名讳?”
霁延策轻轻摇头,烛光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不知。那女子性情甚是冷淡疏离,似乎……不愿与任何人有多余瓜葛,更不曾透露姓名。”
他语气坦然,目光清澈,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每一个信息都恰到好处:会《锦瑟》,棋艺超群,性情冷淡,不露姓名——这一切特征,都精准地指向藏情之追寻的那个身影。
藏情之死死盯着他,试图从这张病弱却平静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琴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这位病弱的丞相,竟与她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霁延策则安然承受着对方审视的目光,低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掩去唇角一丝笑意。
藏情之皱眉,“丞相笑什么?”
霁延策慢条斯理地解释:“若阁下寻的故人是一位姑娘……”
藏情之冷了脸,强调:“是寻仇。”
藏情之听闻霁延策竟曾与“那位女子”弈成平手,红袖一拂,便在那副白玉棋盘对面坐下,目光灼灼:“想不到丞相竟也精通此道?既如此,不妨与我对弈一局?”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毕竟除了沈穗儿,他在这棋盘上还未曾尝过败绩。
霁延策并未推辞,只轻轻颔首:“阁下有此雅兴,奉陪便是。”
棋局展开,黑白子交错落下。藏情之攻势凌厉,诡谲多变;霁延策则守得绵密,偶露锋芒。几局下来,竟互有胜负,谁也没能彻底压制对方。
藏情之捏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他抬起眼,审视着对面气息平和、仿佛只是在进行寻常消遣的病弱丞相,语气里充满了怀疑:“丞相大人,你莫不是在诓我?你的棋艺确已超乎常人,但若说凭此便能与她打成平手……呵,着实有些难以令人信服。”
他记忆中的沈穗儿,在棋盘上是何等的冷酷与精准。
霁延策闻言,轻轻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浅笑,语气温和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许是……当时那位姑娘心善,顾忌在下的颜面,怕赢得太狠,打击了在下这微末的兴致,故而……手下留情了也未可知。”
“留情?”藏情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丞相怕是有所不知,她那人……最喜欢看的,就是对手被打击得溃不成军、心神失守的模样。”
霁延策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向藏情之,眼中带着几分纯粹的、合乎情理的推测,轻声道:“那么,或许那日……她只是心情格外好些吧。”
“来人……”
霁延策忽然出声喊人,藏情之略感疑惑,若要喊人来护卫早该喊,这时候还喊什么?
玄衣暗卫现身,扶起昏迷的霁延策就走,临走前还礼貌地跟藏情之解释了句,“老毛病了。”
夕阳西下,夜色如洗,圆月高悬,清辉遍洒。水榭之中,两个身着同样式雪白长衫的身影对坐共饮,衣袂在夜风中偶尔交叠,远远望去,竟有几分错觉,恍若一场寂静无声的婚典。
君裕泽平日喜着明黄或玄黑,今日却刻意换上了这身与霁延策常服极为相似的白衣。他甚少饮酒,此刻却一杯接一杯,目光始终胶着在对座之人身上,仿佛要将这清冷月光下更显苍白单薄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阿策,”他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打破了漫长的寂静,“你看这月色,像不像很多年前,我们在东宫书房外的那一晚?”
霁延策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随即恢复自然,他并未看向月亮,反而直视君裕泽,唇角是一贯的淡笑,眼底却情绪难辨:“陛下记性真好。只是臣记得,那夜似乎……并无月色,下着细雨。”
君裕泽怔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是了,是下雨……看来,是朕醉了。”他又满饮一杯,低声道,“醉了也好,醉了,或许就能暂时忘了……”
忘了即将到来的“妖妃”,忘了可能发生的“夺舍”,忘了他们之间那无法逾越的君臣鸿沟与注定对立的前路。
霁延策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只是将他手边的酒壶轻轻移开些许:“陛下,酒多伤身。”
这场月下对酌,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进行。一个借酒浇愁,欲言又止;一个静坐陪同,心思难测。只有风吹过荷塘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的杯盏轻碰声。
内侍惊慌的尖叫划破了宫廷的宁静:“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君裕泽被宫人扶回寝宫后,竟直接昏厥过去,任凭如何呼唤都毫无反应,气息微弱得令人心慌。太医署众人倾巢而出,轮番诊脉,却个个面色凝重,摇头不止。脉象纷乱诡异,似是被某种无形之力禁锢了心神,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陛下此症……闻所未闻!非病非毒,这、这如何用药啊!”太医的声音带着急切。
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寝宫内乱作一团,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这般离奇昏迷!
然而,就在这最需要主心骨的时刻,他们才骇然发现——
丞相,不见了。
不久前还与陛下月下共饮的丞相,自送回陛下后,便如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府中无人,常去的琴阁空空如也。
在这个最微妙、最关键的夜晚,在这个陛下昏迷、朝野即将震动的前夕,这位权势滔天、亦是最了解陛下近况的丞相,竟下落不明。
月光依旧冰冷地照耀着皇城,却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陛下的昏迷,丞相的失踪,这两件事如同投入深潭的两块巨石,必将掀起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无人知晓,那身被换下的白衣之下,君裕泽紧握的掌心内,藏着一枚已然失效、光泽黯淡的护魂符。也无人知晓,霁延策的悄然离去,是终于开始了他的计划,还是去了结某种无人知晓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