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照着燕钧那张俊美却常含阴郁的面容。
沈锦穗如同一团灼人的火焰,径直闯入,袖摆带风。她甚至不行礼,只懒洋洋地倚在书案对面,指尖敲了敲那卷刚用玺的和亲诏书,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兴师问罪:“和亲这等‘好事’,您不先跟我通气,反倒去跟她说?有什么用,她能做得了这个主?”
燕钧抬起眼,笑容无懈可击,话语却绵里藏针:“她若是点了头,说服你的难度,自然就减了一半。毕竟,她好说话些。”
“哦?”沈锦穗挑眉,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和亲?可以呀。”她话音一转,指尖重重一点诏书上的名字,“把这个,改了。”
燕钧眉头微蹙:“玺印已落,岂是儿戏?还改什么。”
“盖了玺又如何?”沈锦穗睨着他,眼神锐利,“重写一份便是。名字么——只要不是‘燕元照’,随你写哪个阿猫阿狗。”
燕钧与她对视片刻,深知她的难缠,终是执起朱笔,在空白的绢帛上写下“燕婉月”三字。
沈锦穗扫了一眼,轻嗤:“婉约娴静?名不副实。”
燕钧笔尖一顿,另起一行,写下“燕嫣然”。
“燕嫣然?”沈锦穗念得刻意,仿佛真带了点口吃,“别扭,听着像舌头打了结。”
燕钧直接将笔往她面前一递,不耐烦地说:“笔给你,自己写。”
沈锦穗毫不客气地接过,挥毫便是“燕燃”二字,铁画银钩,带着一股不羁的烈性。
燕钧摇头:“不行,男儿气太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王麾下哪个不长眼的将军。天祈皇帝见了,岂不笑话我燕赤王室无人,连个像样的闺名都取不出?”
沈锦穗笔锋再转,写下“燕赤鸩”二字,挑衅地看向他。
燕钧气笑:“胡闹!这连个像人的名字都没了!”
沈锦穗这才似笑非笑地,在“燃”与“鸩”之间,添上一个月字,成了“燕燃月”。既保留了那份灼人的烈性,又蒙上了一层属于王女的神秘朦胧。
燕钧看着这名字,终是没再反对,算是默许了这场博弈的结果。
他取过新诏书,重新誊写,许是被扰了心神,笔下竟错了三个字。沈锦穗立刻指出。
燕钧面不改色:“本王说它是这么写的,它便是这么写的。”
“指鹿为马,赵高在世。”沈锦穗语带嘲讽。
“忤逆不孝,目无尊长。”燕钧回敬,笔尖却已沾了朱砂,准备修改。
沈锦穗却不依不饶,笑意更冷:“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听说您年轻时,亦有弑父杀君的‘伟绩’,不知这等‘家学渊源’,可否传授一二,让我也长进长进?”
燕钧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朱砂滴落,污了绢帛。他抬头,脸上惯常的笑意彻底消失,眼底阴霾凝聚,终是压不住火气,低斥道:“燕元照,滚出去!”
沈锦穗却满意地笑了,带着一种扳回一城的快意,悠然纠正:“燕元照是谁?王上,您眼前站的,可是即将为燕赤赴汤蹈火的——和亲公主,燕、燃、月。”
燕钧抬手指向殿外,彻底失了耐心:“不管你是谁,现在,立刻,给本王滚!”
沈锦穗目的达到,施施然转身,红衣曳地。行至门边,她复又回头,留下最后一句“关切”:“平时还是多注意修身养性,眼神也放亮些。别再挑出些蠢货埋在身边,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给天祈朝廷送几位这样的‘人才’过去,岂不更能彰显我燕赤‘邦谊’?”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殿外夜色中。燕钧盯着那晃动的殿门,俊美的脸上阴晴不定。
识海之中,不再是最初那片纯粹得令人心慌的空白,也不再是决裂时电闪雷鸣的混沌。它化作了一片寂静的、望不到边际的幽深湖水,水面上倒映着破碎的星辰,却没有月亮。
燕元照独自立于水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片沉寂的识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旷”。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这可能是永恒孤寂的开端时,远处的水面上,一缕极淡的、熟悉的红色身影,如同水墨滴入宣纸,缓缓凝聚。
是沈锦穗。
她背对着燕元照,身影有些缥缈,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燕元照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一点动静就会惊扰这如梦似幻的影子。
“……是你吗?”燕元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得像怕惊扰了水面,“你……回来了?”
沈锦穗闻声,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依旧带着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的慵懒,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昔,仿佛能穿透燕元照强装镇定的表象。
“怎么,”沈锦穗挑眉,语气带着她特有的、混合着嘲弄与关切的腔调,“不欢迎?还是说,几天清净日子过下来,已经忘了该怎么和我相处了?”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没有月亮倒影的识海,慢悠悠地接上,“我记得……某个人曾经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她整整十年都没见过月亮的样子。现在,
是不是觉得,我比月亮好看点儿了?”
这句反问,精准地刺中了她们之间最深的裂痕与最新的默契。
燕元照想起自己决裂时的口不择言,也想起时间倒流后,自己每个夜晚刻意避开窗棂,不愿再看那轮引发无数事端的月亮。
沈锦穗用她的话来揶揄她,却也是在告诉她:你的一切想法,我都知道。
复杂的情绪——歉疚、依赖、委屈、庆幸——瞬间涌上心头。燕元照放弃了所有的伪装和倔强,迎着沈锦穗的目光,坦诚得近乎脆弱:“是……我不喜欢月亮了。”
她向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的追问,“那你……不会走了吧?”
沈锦穗看着她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脸上的戏谑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她轻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半点幻想:“这可说不准。”
看到燕元照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她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燕元照,我,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的。”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更加透明,仿佛要融入这片识海的背景之中。留下的话语,既是一颗定心丸,也是一道冷酷的预言,在这片无月的静湖上,回荡不息。
天祈皇宫,御书房
烛光温和,君裕泽温润的侧脸。他屏退左右,亲自为对面脸色苍白的丞相霁延策斟上一杯热茶。
霁延策的脸色掩不住眉宇间的病气与一丝深切的疲惫。
君裕泽将茶推过去,语气带着好友间的熟稔与一丝朝务落定的轻松:“阿策所料不差,燕钧果然要将他的女儿送来和亲。”
“若燕赤公主此来另有所图,陛下当如何处置?”
他轻轻摇头,语带温和,“一位身不由己的公主罢了,若她安分守己,朕必以礼相待,不使她受委屈。”
霁延策抬起眼,眸色深沉,似有寒潭静水流淌:“陛下仁厚。可若她……并非安分之人,所图非小呢?”
君裕泽微怔,失笑:“一个异国公主,在朕的天祈皇城,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若她翻的,是陛下的江山呢?”霁延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惊心。
君裕泽笑容微敛:“阿策,何出此言?”
霁延策直视着君裕泽温和的眼眸:“那位公主与臣一样,皆为‘鬼鸩令’而来。区别在于,陛下将来会舍不得给臣,却会心甘情愿地奉予她。甚至……为她诛杀忠良,倾覆国祚。”
他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思及此,臣,难免心寒。”
“荒谬!”君裕泽断然否定,眉头紧蹙,“朕为何会如此?鬼鸩令事关国运,岂会轻易予人?更遑论为她做出这等昏聩之事!”
“就当是陛下鬼迷心窍,中了那‘赤鸩妖妃’的邪术吧。”霁延策语气平淡,却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几句巧言令色,便能令您对相交多年的臣子……暗下杀手。”
“绝无可能!”君裕泽斩钉截铁,眼中是全然的坚决。
霁延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臣今日前来,是向陛下请辞。臣确对鬼鸩令有所图谋,但臣……不愿因莫须有的罪名,遗臭万年。”
君裕泽没有接辞官的话茬,而是认真问道:“那鬼鸩令,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吗?”
“重于性命。”霁延策答得毫不犹豫。
君裕泽凝视他片刻,眼神复杂:“若朕此刻将它交予你,你会让朕……失望吗?”
霁延策苍白的脸上是坦诚:“或许会。但陛下若不给,臣此刻……便已失望透顶。”
“可鬼鸩令牵连甚广,关乎天祈国运……”君裕泽仍有迟疑。
“国运?”霁延策忽然冷笑起来,情绪激动引发一阵剧烈咳嗽,他缓了口气,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讥讽,“陛下,鬼鸩令本就不属于天祈,天祈与燕赤,在十年前就该一同倾覆!如今能苟延残喘……不过是踩在别人的尸山血海上续命罢了!”
君裕泽被他话语中的激烈与不平惊住,不由放柔了声音:“阿策,你今日究竟怎么了?可是……又被梦魇所困?”他知这位霁延策常常因梦魇困扰夜不能寐。
霁延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孤注一掷的决绝:“陛下,就当是梦魇吧。臣若说,臣是自未来而归的孤魂,您可信?待燕赤公主踏入天祈之日,您便会性情大变,暴戾多疑,犹如被邪物夺舍……”
君裕泽脸色骤变,霍然起身:“若果真如此,这和亲必须取消!”
“无用。”霁延策摇头,“若您的心智已非自主,朝令夕改亦非不可能。臣……唯有先行避祸。”
君裕泽眉头紧锁,立刻扬声道:“来人!速传奉天楼掌祀匀褚觐见!”
霁延策却道:“匀褚贪财忘义,不可倚仗。若对方许以重利,他转头便能将陛下卖得干干净净。”
“那……该如何是好?”仁厚的天子此刻显得有些无措,他看向霁延策,眼中是纯粹的担忧与信任,“若你所言非虚,这七日安宁,岂非朕……最后的时光?”
霁延策看着眼前这位尚存温情和赤忱的君主,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上一次,是臣疏于防范……这一次,臣必竭力,护陛下周全。”
君裕泽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道:“其实……若注定保不住,将这鬼鸩令予你,总好过落入那‘妖妃’之手,酿成大祸……”
霁延策轻轻抬头,有些难以置信:“陛下……您竟真的信臣这番近乎疯癫的言语?”
君裕泽看着他,目光温和依旧,却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信。因为阿策,若将你梦中那祸国殃民的‘燕赤公主’换作是你……朕倒觉得,自己或许真会做出那等荒唐事来。”
“……”
霁延策的思维瞬间停滞,脑中一片空白。此言何意?陛下并非断袖,后宫亦有妃嫔……这……这从何说起?
巨大的信息冲击与本就虚弱的身体让他眼前一黑,气血逆涌,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阿策!”君裕泽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他软倒的身躯,朝外急呼,“太医!快传太医!丞相又晕过去了!”
他抱着怀中冰冷轻盈的身体,看着霁延策苍白如纸的侧脸,心中满是困惑与焦急:
方才那句话……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吗?
——
燕元照坐在沈锦穗旁边问,“沈锦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呢。怎么了?”
沈锦穗看了她一眼,“我问你个问题……算了,你一看就不懂。”
燕元照:“你又没问,怎么知道我不懂?”
沈锦穗问:“你懂你母妃为什么会爱上你父王吗?”
燕元照语塞:“我不知道,要不你去问母妃?”
沈锦穗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烦闷:“你代替我去问吧,我不想跟你母妃说话。”
燕元照不开心了,或许是不太理解:“……你都受得了我父王,为什么接受不了母妃?”
沈锦穗认真劝告:“她癫。我好歹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了,我不希望你以后遇到爱情的时候,不要跟她一样癫。”
第二天早晨
殿内熏香袅袅,带着一丝陈旧而甜腻的气息。锦月鸾倚在窗边,容颜依旧能窥见昔日的绝代风华,但眼神却透着一股脱离现实的朦胧与执拗。燕元照坐在她身旁,看着母妃这般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沉默良久,燕元照终于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沈锦穗影响后的直白:“母妃,我能问您个问题吗?您当初……为什么会爱上父王?他除了那张脸……究竟有哪一点,值得您如此?”
锦月鸾闻言,不赞同地轻轻拍了下女儿的手:“元照,你不能这么说你的父王……就算全天下人都说他不好,你作为女儿,也不该这样评判他。而且……”她努力想找出证据,“他是喜欢你的呀。”
燕元照露出一抹苦涩的笑:“父王‘喜欢’的,是夜晚那个能帮他筹谋、不会哭哭啼啼的我。”
锦月鸾仿佛抓住了什么,眼睛微亮:“母妃也喜欢晚上的你啊!她……她和你父王真像,一样的聪明,一样的……”她努力寻找着褒义词,来形容那种她既畏惧又迷恋的特质。
“……母妃,”燕元照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请您别这么说。这算不上……夸奖。”
“母妃说的是真心话!”锦月鸾眼中泛起梦幻般的光泽,“元照,你既然能和她说话,就应该体会过那种感觉……对一个人,又爱又怕,又怨又怜,就像陷入最甜的毒药里,明知道危险,就是舍不得放手……”
“那不一样。”燕元照摇头,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我问的是您对父王的‘爱情’,不是我们这种……共生一体的亲情或无奈。”
她始终认为,自己和沈锦穗之间,是命运捆绑下的复杂情感,与爱情无关。
锦月鸾却执着地看着女儿,语气异常肯定:“母妃说的,就是爱情。”
燕元照感到一阵无力,她换了个问题,带着一点孩子气的、隐秘的期待:“那……母妃是更喜欢她一点,还是更喜欢我一点?”
锦月鸾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脸上甚至泛起一种近乎幸福的晕红:“我?我喜欢你父王。”
“……”燕元照瞬间语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站起身,不想再继续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我知道了,母妃。您……好好休息。”
她转身欲走,锦月鸾却在她身后柔声请求:“元照……下次,可以让她来跟母妃说说话吗?”
燕元照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低涩:“……她不喜欢,也不擅长,和您说话。”
锦月鸾却仿佛听不出拒绝,依旧带着那种温柔的、自我沉浸的笑意:“没关系呀,母妃喜欢和她说话。”
当晚,意识海中。
燕元照将白天的对话转述给正在揉太阳穴的沈锦穗。
沈锦穗听完,只嗤笑一声,下了定论:“看,我就说她很‘癫’吧?逻辑自成一派,刀枪不入。”
燕元照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母妃说想见你,你去吗?”
沈锦穗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跃跃欲试:“去。”
有点无聊去看看这位“族长”还能“癫”出什么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