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行于宫廷殿宇的阴影之间,最终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长生殿的外墙。
他是燕赤王培养的密探,奉命监视这位远嫁和亲、却似乎与王上预期有所偏差的公主。
他屏息凝神,指尖刚触及窗棂缝隙——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骨裂声响起!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出手,一颗石子嵌入了他的骨头中。
他骇然抬头,对上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寒星的眼眸。那双眼底没有一丝惊惶,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与一丝极淡的嘲弄。
“啧。”沈锦穗松开手,仿佛掸去一粒尘埃,“他手底下是没人可用了?派你这种货色来丢人现眼。”
密探踉跄后退,冷汗涔涔,手腕已无力垂下。
沈锦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滚回去告诉他。下次再派你这种蠢货来执行任务,”她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寒意森然,“打死了,我可不赔。”
密探如蒙大赦,强忍剧痛,狼狈不堪地遁入黑暗,消失不见。
密探逃回据点,强忍伤痛,第一时间将情报加密传出:
「公主顺利入宫,王上大计可图。」——意指燕元照已成功立足,燕赤王的谋划正在推进。
这封密信在传递途中,被初元帝麾下精锐的“谛听”成功截获。
御书房内,初元帝看着译出的密报,冷笑一声:“大计可图?痴人说梦。”他提起朱笔,略一思索,巧妙地篡改了关键内容。
密信内容变为:
「公主顺利入宫,不念旧情。」
这冰冷的一句,意在向燕赤王传递“燕元照已背叛故国,不愿再为燕赤谋划”的信息,试图挑起燕赤王对女儿的猜忌与怒火。
这封被篡改的密信继续沿着原有渠道传递。
然而,它并未能直达燕赤王手中。早已暗中监控各方信息流动的燕鸠,在半途再次将其截下,呈至沈锦穗面前。
沈锦穗看着初元帝篡改后的内容,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自作聪明。”她评价道,随即取过特制的药水与工具,轻易抹去了初元帝的改动,并留下了新的讯息:
「你手底下又出蠢货了」
这已近乎直白的嘲讽与警告。
这封历经坎坷、内容几度变幻的密信,最终抵达了燕赤王宫。
燕赤王看到最终内容时,先是勃然变色,随即却又缓缓坐下,脸上怒容渐消,反而露出一丝奇异的、近乎“安心”的神情。
这语气……这毫不留情戳破他失误的作风……
像极了那个夜晚才会出现的女儿的手笔。虽然话很难听,但这至少证明,她仍在关注,仍在暗中行事,并且有能力察觉并处理身边的威胁。
这比收到一句公式化的“一切顺利”或初元帝试图制造的“不念旧情”,更让他觉得可靠。
他当即下令,撤换先前那批能力稍逊的密探,改派一组真正精锐的“幽影卫”前往天祈,务必更隐秘、更有效地执行任务。
但被如此直白地嘲讽,燕钧心中亦有不快。他提笔回信,内容经过加密,却带着一种故意的、阴阳怪气的语调:
「有女如此,机敏果决,能察父之微瑕,实乃吾之幸事。」
他知道白日的元照温柔敦厚,断不会如此说话。
这封信,既是回应那个“夜晚”的女儿,也是一种试探和膈应。
这封回信自然再次被“谛听卫”截获。
初元帝看着译出的内容,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困惑:“‘有女如此,吾之幸事’?燕钧这老狐狸……是脑子突然有病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燕赤王这突兀的、近乎“欣慰”的反应,这与他预想中对方应该暴跳如雷的情形大相径庭。
审视再三,觉得这信虽语气古怪,却并无实质机密或威胁,料想或许是燕赤王某种故布疑阵的伎俩。
他懒得深究,挥挥手:“原封不动,给她送去。”
于是,这封信最终被送到了长生殿,燕元照的手中。
燕元照收到信后展开信笺,看着父王那熟悉的字迹,以及那句完全不符合他平日威严冷硬风格、甚至带着点调侃的话语,她彻底愣住了。
有女如此,吾之幸事?
这……
这真是她那位严苛、功利、视子女为棋子的父王会说出来的话?
燕元照握着信纸,秀美的脸庞上写满了茫然与不解,心中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父王的态度,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难以捉摸?
而她并不知道,这封信的背后,是夜晚那个“她”与父王之间的一场无声交锋,更有一位重生帝王徒劳的搅局,最终化作一句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
深宫之中,信息如棋,每一步都被多方落子,真假难辨,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她,看到的往往只是最表层、也最令人困惑的那一隅。
长生殿,暮色将至
敬事房太监尖细的嗓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长生殿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陛下口谕:今夜,由燕妃娘娘侍寝——”
敬事房太监躬身退下后,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燕元照独自立于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丝绸窗幔,柔软的布料被她捏出深深的褶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镀上一层暖色,却驱不散她心底逐渐蔓延开的凉意。
侍寝……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纷乱如麻。有对未知的惶惑,有少女本能的羞怯,更有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担忧。
她担忧的是皇帝。她虽远在燕赤,亦听闻过这位年轻帝王的一些事迹,登基之初便显露出铁血手腕与深沉心机。
她不知他性情究竟如何,是否会善待她这位来自异国的和亲公主。几天前那场公开的怠慢忽视,更让她心中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然而,更深一层的、让她几乎不敢细想的担忧,源于她自己。
今夜侍寝的,会是谁?
是她自己,燕元照吗?若是她,她该如何面对那位心思难测的帝王?
还是……会是“她”?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若今夜是“她”前去……会发生什么?那个“她”会如何对待皇帝?以“她”那般莫测的性情,会顺从?会抗拒?还是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甚至可能引来滔天大祸的事情?
一切都是未知数。这种对自身都无法掌控的感觉,比面对皇帝的莫测更让她感到无力和恐惧。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却因忧思而更显楚楚的脸庞。镜中人眉眼温柔,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不安,这是属于燕元照的情绪。
她不知道,当夜幕彻底降临,这双眼睛睁开时,会流露出怎样一种截然不同的神采。
“公主,”贴身侍女轻声进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现在开始沐浴更衣,准备……”
燕元照猛地回神,指尖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略显体面的笑容:“……好。”
无论如何,她必须去面对。为了燕赤,也为了她自己。
只是那颗心,却如同被悬于丝线之上,在暮色中晃晃悠悠,无法落地。她既盼着夜晚快来,又害怕夜晚真的到来。
夜幕已至,皓月当空。
君裕泽端坐于龙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床雕栏,目光深沉地审视着不远处盈盈拜下的女子。
燕赤公主燕元照,他“前世”记忆中那个祸水红颜,倾覆他江山的罪魁祸首。
此刻,她一身绯色寝衣,墨发如瀑,低眉顺眼,仪态恭谨柔顺到了极致。
“平身。”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沈锦穗缓缓起身,抬眸望来。那双眼眸平淡如水如水,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敬畏,与他记忆中或冰冷、或妖媚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心中冷笑,果然惯会伪装。他刻意放缓语调,带着几分试探:“燕赤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朕近日政务繁忙,未能亲迎,公主可曾怨朕?”
沈锦穗微微垂首,声音柔婉动听:“陛下言重了。陛下心系天下万民,臣妾岂敢因一己微末之事心存怨怼?”
言辞恳切,情态真挚,挑不出一丝错处。
君裕泽眸光微闪,又道:“朕听闻燕赤女子多擅骑射,性情爽朗,公主倒是温婉娴静,颇似我天祈闺秀。”
沈锦穗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无可挑剔的弧度:“陛下谬赞。母妃常教导臣妾,女子当以柔顺为德,以恭谨为本。且天祈乃礼仪之邦,文化渊薮,臣妾心向往之,入乡随俗,不敢怠慢。”
一番话既抬高了天祈,又解释了自己性情的由来,滴水不漏。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他看着她那副完美无缺的温顺模样,心底那根刺却越扎越深。这与他预想中的交锋完全不同,对方就像一团棉花,让他所有隐含锋芒的试探都无处着力。
他忽然倾身向前,拉近两人距离,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层层伪装,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压迫感:“朕怎么觉得……燕妃与朕所了解的,似乎不太一样?”
这是一个极其直接的质问,几乎撕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
沈锦穗闻言,睫羽微颤,却并未惊慌失措。她缓缓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视线,那双原本盛满柔顺的眼眸深处,竟掠过一丝极快、锐利的光彩,如同平静湖面下倏忽闪过的冰棱。
她的笑容未变,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应:“巧了。”
“臣妾也觉得,皇上与臣妾所了解的……似乎也不太一样。像被人掉包了一样。”
话音落下,她再次微微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恭顺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锋芒只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君裕泽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最隐秘的心事!
她了解的他?她了解什么?
是那个“前世”昏聩亡国的他?还是这个“今生”励精图治的他?
她这句话,是单纯的巧合应对,还是……意有所指的试探?
一瞬间,无数的猜忌与警惕在初元帝心中疯狂翻涌。他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审视与发难,竟被对方以这样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易地反弹了回来,反而在他自己心中投下了更深的疑影。
眼前的“燕元照”,依旧温婉柔顺地站在那里,但他却仿佛看到了一层浓雾,雾后隐藏着令他捉摸不透的深邃与危险。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试探,只是极其冷淡地抬了抬下巴,指向龙榻不远处那片光洁却冰冷的地板。
“今夜,你睡那里。”他命令道,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甚至懒得解释一句。
没有温存,没有试探,连最基本的虚伪客套都欠奉。
这是一种极致的羞辱与轻视,明确告知她——你,不配沾染朕的龙榻。
若是真正的燕元照在此,即使不是很想侍寝也会为面对这般直白的折辱而委屈。
然而,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沈锦穗。
她闻言,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脸上更无半分受辱或委屈的神色。
“是,臣妾遵旨。”她声音平稳地应道,二话不说,径直走到指定的地方,姿态自然地屈膝坐下,然后竟自顾自地整理了一下衣摆,找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便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不满,仿佛皇帝让她睡地板是天经地义、且正合她意的事情。
君裕泽:“……”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这反应未免太过平静了。
他预想中的惊慌、羞愤、甚至是不甘的泪水,一样都没有出现。她就这么接受了,甚至好像还挺乐意?
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女人,到底是真的逆来顺受到如此地步,还是根本就没把他这羞辱放在眼里?
君裕泽目光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却只见她呼吸平稳,仿佛已然入睡或者根本就是懒得搭理他,最终只能冷哼一声,重重摔下书卷,拂袖转身走向龙榻。
也罢,无论她是真懦弱还是假镇定,眼不见为净。
于是,皇帝独自躺在宽大的龙榻上,而新册封的妃嫔则安然睡在冰冷的地板上,两人之间泾渭分明,毫无交集。
沈锦穗背对着龙榻,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睡地板?求之不得。省得应付麻烦,乐得清静。
帝妃同室,却隔如山海。一个满心猜忌冷漠以对,一个顺水推舟乐得自在。
殿外传来极其轻微却密集的衣袂破风声与金铁交击的闷响!紧接着是侍卫压抑的厉喝与短促的惨叫!
“有刺客!护驾!”
殿内,龙榻上的君裕泽猛地睁开双眼,眸中锐光一闪,瞬间清醒,但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屏息凝神,判断着外界形势,同时手已悄然摸向枕下暗藏的短刃。
果然和那段记忆里一样。
几乎在同一时间,睡在地铺上的沈锦穗也倏然睁眼,眼中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唯有冰寒刺骨的冷静与警惕。
她身体纹丝未动,耳朵却细微地颤动,将殿外的厮杀声、脚步声、以及一道极其微弱、正试图撬开殿内某处偏窗的声响,尽数捕捉。
“砰——!”
偏窗终究被一股巧劲震开,一道黑影如狸猫般迅捷无声地滚入殿内,落地后立刻贴地隐匿于阴影之中,动作专业而老辣。
然而,就在他落地后试图再次移动、寻找藏身之处或刺杀目标的瞬间——
“唔!”
一声极其沉闷、被死死压抑住的痛哼响起!
那黑影的动作骤然僵住,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发生在刺客潜入后不到两个呼吸之间,甚至殿外的厮杀声都还未完全平息。
龙榻上的君裕泽听到了那声微不可闻的闷哼和倒地的轻响,他眼神一凛,立刻翻身坐起,低喝道:“留活口。”
殿门被猛地撞开,火光涌入,大批侍卫持刀冲入,迅速护在龙榻四周,并点亮了殿内所有灯烛。
火光通明,立刻照见了那名倒在偏窗下的黑衣人,以及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退到一旁角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些许紧张的燕妃。
“陛下!您无恙否?”侍卫长紧张地询问。
君裕泽目光如炬,先扫过沈锦穗,见她只是“受惊”,并无大碍,随即立刻指向那名倒在地上的刺客:“拿下!要活口!”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名面朝下趴着的刺客翻转过来,探其鼻息。
“陛下!”侍卫脸色一变,“他……死了!”
他眉头紧锁:“死了?如何死的?”他并未听到任何激烈的打斗声。
侍卫仔细检查尸体,很快在刺客后颈处发现了一根极细、几乎没入皮肉的乌黑色细针。针尖周围皮肤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是毒针!”侍卫回禀,“一击毙命!但…并非我等所为。”侍卫们也感到疑惑,他们冲进来时,刺客已然倒地。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殿内除皇帝外唯一的“当事人”——燕妃娘娘。
沈锦穗迎向众人的目光,“本宫身上要是带了毒针……今天负责给本宫搜身,保证皇上安全的宫人们怎么没发现呢?”
君裕泽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深邃难辨。他自然不信这刺客会无缘无故暴毙,那毒针手法狠辣精准,绝非寻常。但这殿内当时只有她一人近身……
是她做的?可她如何能有这般迅捷狠辣的身手与毒术?若真是她,动机为何?
灭口吗?
若不是她,那暗中出手灭口之人,又是谁?何时潜入
重重疑团瞬间笼罩下来。
“仔细搜查宫内,看看是否有其他线索或潜入者!”君裕泽冷声下令,目光再次扫过沈锦穗,心中疑窦丛生。
侍卫们立刻领命,彻底搜查大殿,却一无所获。
沈锦穗低垂着眼睑,掩去眼底一丝极淡的无语。
那根毒针,自然出自她手。在刺客落地未稳、心神稍懈的刹那,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度,弹指射出。
针上剧毒见血封喉,且细如牛毛,极难察觉。出手之后,她便迅速移位,做出了受惊起身的姿态,将所有痕迹完美掩盖。
她不能让刺客活着落到皇帝手里。灭口,是最干净利落的选择。
明明都说了不要派废物来了,还派这些废物来。
“陛下,”侍卫长回禀,“除这名死者,殿内并无其他异常。”
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将尸体拖下去,严查其身份来历。加派人手,严守圣宸宫。”
“是!”
侍卫将尸体拖走,殿内重归寂静,却弥漫着一股更加凝重的诡异气氛。
君裕泽再次将目光投向沈锦穗,语气听不出喜怒:“今晚之事,朕会查个水落石出。”倒像是在警告她。
沈锦穗微微屈膝,声音依旧柔顺:“谢陛下关怀,臣妾无碍。”她低眉顺眼,仿佛刚才那凌厉果决的灭口者与她毫无关系。
君裕泽不再多言,转身回到龙榻。
但他心中那关于这位“燕妃”的疑云,却愈发浓重了。
这个世界的“他”记忆里的燕元照颠覆江山靠的是美色和心计,并没有展现过莫测的武功……
长生殿·晨光刺目
燕元照自一片混沌的梦境中缓缓苏醒。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首先感受到的并非宿醉般的头痛,昨夜侍寝的恐惧并未降临,衣衫整齐,身体也无任何不适或异样之感。
她怔怔地坐起身,环顾着熟悉的寝殿,心中先是涌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没有……侍寝吗?”她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锦被。是皇上临时改变了主意?还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虽然与夜晚的“她”记忆并不相通,但凭借身体的感受,她隐约能判断出昨夜并未发生夫妻之实。这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有旨,赐燕妃娘娘汤药一碗——”
燕元照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她整理好仪容,强作镇定地迎了出去。
来的并非寻常宫人,而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白玉碗,碗中盛着浓黑的药汁,散发出一种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甜腥气味。
“娘娘,请用药。”赵公公面无表情,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燕元照看着那碗药,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不是无知少女,宫中一些阴私手段她亦有耳闻。这碗药绝非寻常补药!
“这……这是什么药?”她声音微颤,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赵公公一脸敷衍:“陛下旨意,娘娘用了便知。”
“不……”燕元照摇头,眼中充满了惊恐与不解,“这位公公,昨夜……昨夜陛下并未临幸本宫,为何要赐下此药?”
赵公公依旧那副死人面孔:“奴才只是奉旨行事,娘娘莫要让奴才为难。”
正当燕元照心乱如麻,几乎要失态之时,殿外传来沉冷的脚步声。
君裕泽竟亲自来了。
他一身玄黑龙纹常服,面色冷峻,眼神如同淬了寒冰,径直走到殿中,目光落在燕元照的脸上。
“陛下!”燕元照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又像是被猛兽盯住,慌忙屈膝行礼,声音带着疑惑与委屈,“臣妾……臣妾昨夜并未侍寝,为何要赐臣妾这等药物?臣妾不明白……”
君裕泽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与一丝极深的忌惮。
她伪装的功底还真是厉害,昨天那么淡定冷静,今天又这么娇弱无助。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燕元照的心底:“燕元照,”他唤她的全名,带着帝王的疏离与威压,“你得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碗漆黑的药汁,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不是你不能有朕的孩子,是你,不能有孩子。”
燕元照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迎着她震惊的目光,缓缓吐出那个如同诅咒般的词:“鬼鸩血脉,终究是个麻烦事。”
“鬼鸩……血脉?”燕元照喃喃重复,浑身如坠冰窟。
“皇上!臣妾……”她还想辩解,还想哀求。
但君裕泽已然失去了耐心,眼神一厉:“喝下去。”
冰冷的命令,不带丝毫情感。
两名小太监上前一步,无形的压力逼迫而来。赵公公端起药碗,递到她面前。
燕元照看着皇帝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又看看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汁,最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脸颊。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沉重冰冷的玉碗。浓烈的药气冲入鼻腔,让她几欲作呕。
在君裕泽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她仰起头,将那一碗苦汁,一饮而尽。
苦涩与腥气瞬间充斥了口腔,蔓延至五脏六腑,带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要撕裂脏腑的绞痛。
玉碗从她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燕元照踉跄一步,捂住剧痛的小腹,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冷漠的帝王,眼中充满了破碎的绝望。
君裕泽只是冷漠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悲剧。
“好生歇着吧。”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空旷的殿内,只剩下燕元照无力地跌坐在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感受着身体内部某种东西被彻底摧毁的冰冷与虚无。
梦境识海·无边幽暗
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虚无,这里没有宫殿的轮廓,只有流动的微光与弥漫的雾气,映照出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燕元照的意识体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与委屈,闯入了这片她与“她”偶尔交汇的领域。
“你给我出来!”一向温婉的声线此刻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怒意,在空茫中回荡。
雾气微凝,一道更为凝实、周身散发着冷静气息的身影缓缓浮现。
沈锦穗抱着手臂,眼神冷淡:“怎么了?”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与燕元照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
“是不是你?!”燕元照的意识体冲到她面前,几乎是在质问,“是不是你告诉天祈皇帝鬼鸩血脉的事了?!”
沈锦穗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嗤笑一声:“公主殿下,你的脑子呢?”
她毫不客气地反问,“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燕元照被她呛得一噎,但悲愤与委屈让她无法冷静:“那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在燕赤也是绝密!”
“他不会查吗?”沈锦穗的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讥诮,“天祈谛听卫无孔不入,燕赤王宫也未必铁板一块。或许是那便宜父王身边早就有了初元帝的钉子,或许是从别处漏出的风声。这需要我来告密?”
她顿了顿,似乎懒得再多解释,下了逐客令:“还有事吗?没事别打扰我休息。”她转身欲走,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冷冷丢下一句警告:“另外,不想害人害己的话,注意和解沧澜保持距离。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燕元照瞬间想起了光入宫那天白日里解沧澜那番隐晦的关怀,以及自己内心那点微弱的悸动。
原来一直都在被监视吗?可她却对对方的行踪动向一无所知,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无助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意识体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间,无声地抽泣起来。
委屈的泪水化为点点微光,消散在识海的雾气中。
沈锦穗的脚步停住了。她沉默地看了那颤抖的背影一会儿,语气稍微放缓了些许,但仍谈不上温柔:“怎么了?我话说重了?”
“我喝了绝子药……”燕元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以后……以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这对一个年轻女子,尤其是一位肩负和亲使命、本能期盼拥有自己子嗣的公主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沈锦穗静立片刻,语气却依旧没什么波澜,甚至带着点冷酷的现实主义:“能不能活到得觅良人、安稳度日的时候还不一定,你就想着孕育子嗣、为人父母的事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真是比我还要深谋远虑,佩服。”
燕元照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难以置信:“你……你为什么不难过?这意味着你也不能有孩子了!”
她们共用一具身体,这伤害对两人是等同的。
沈锦穗的眼神平静,“我又不想生孩子。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无力自保,就算生下孩子,带来的也不是快乐,而是无尽的痛苦与束缚。不要也罢。”
燕元照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无法理解这种生育观,“不管怎么样……我不希望别人替我做出选择,剥夺我的权利!”
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子最本能的抗争。
“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没有发言权。”沈锦穗的声音冷硬,“你不想任人摆布,就只能选择变强。哭,是最没用的。”
燕元照的啜泣声在空茫的识海中低低回荡,充满了无助与破碎感。
沈锦穗静立一旁,看着她颤抖的肩头,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但那涟漪瞬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幽深的寒意。
她不会温言软语,更不懂如何用苍白的言语去抚慰另一颗心的创伤。对她而言,行动永远是最高效、最直接的语言。
“哭够了没有?”她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眼泪若是能毒死下药之人,你大可以哭到海枯石烂。”
燕元照被她这话噎得哭声一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地瞪着她。
沈锦穗却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虚无的某处,仿佛穿透了梦境,直视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帝宫。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像是在掂量着一味无形的毒药。
“他让你终身无法孕育子嗣……”她低声自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这确实是个麻烦。”
燕元照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沈锦穗忽然转回视线,落在燕元照脸上,那眼神让燕元照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既然他觉得子嗣是个麻烦,”沈锦穗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便让他也尝尝这‘麻烦’的滋味好了。”
“什……什么意思?”燕元照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意思就是,”沈锦穗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赐你一碗绝子药,我便还他一副绝嗣方。”
“!!”燕元照瞬间瞪大了眼睛,连哭泣都忘记了,心脏猛地一跳,“你……”
“公平交易而已。”沈锦穗打断她,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讨论一场等价的买卖,“他既先出手断了你的路,我便也断了他的。很公平。”
这不是安慰,甚至算不上报复。这更像是一种冷酷的、基于某种扭曲“公平”原则的等量回敬。
燕元照被这惊世骇俗的想法震得说不出话来,心底却莫名地泛起一丝诡异的、连她自己都害怕的解气。
沈锦穗不再多言,身影在雾气中逐渐淡去,只留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语,清晰地烙印在燕元照的意识里:“这深宫里的‘公平’,从来不是求来的,”
“是——自己挣来的。”
沈锦穗忽然侧耳,仿佛听到了现实世界的什么动静,淡淡道:“你该醒了,解沧澜来了。我可没耐心慢慢哄你,你可真想寻求安慰,找他去吧。”
燕元照的意识开始被抽离,梦境变得不稳。在彻底醒来前,她忽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许久的疑问:“我还想问……沈穗儿,是你的名字吗?”
她们相识相伴多年,她却从未真正问过“她”的名字。
雾气即将散去,沈锦穗的身影也开始模糊,只有她最后那句清晰平静的回答,烙印般刻入燕元照即将苏醒的意识里:“我叫沈锦穗。”
现实世界中,长生殿外果然传来了宫人通传的声音:“娘娘,解沧澜解大人奉陛下之命,前来探问娘娘凤体安否。”
燕元照猛地睁开眼,回到现实,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而脑海中回荡着那句“我叫沈锦穗”以及关于解沧澜的警告。
她看着殿门方向,心中一片混乱,而深处的识海里,沈锦穗独自立于逐渐平复的雾气中,眼神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