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静谧,仿佛时间在此处凝结成了琥珀。
布洛尔屏住呼吸,扭过头去,看着那黑影的边缘不断蠕动、增殖,像是一滴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晕染出不可名状的形状。
那些新生的\"器官\"在虚空中舒展,时而如羽翼般轻盈展开,时而又蜷缩成胚胎状的团块,表面泛着珍珠母贝般变幻莫测的虹彩。
很有意思,他并不感到害怕。
他没有感受到危险。
他甚至只是看了几眼,然后就平静的扭过头。
此时龙树的鳞片此刻正随着某种古老的韵律翕动,每一片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最底层的呈现暗夜般的深紫,往上渐次过渡为翡翠绿、孔雀蓝,到树梢处已化作近乎透明的银白。
虬结的枝桠在虚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新生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每一片新叶都像是用月光锻造的薄刃,边缘流转着液态金属的光泽。
在这超现实的景致中,黑影与龙树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共鸣。
每当树梢颤动,黑影的边缘就会泛起涟漪;而黑影每一次异变,龙树的根系就会发出水晶风铃般的清响。
布洛尔感到自己正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见证着某种超越人类理解的共生关系——就像光与影、秩序与混沌,在永恒的舞蹈中达成微妙的平衡。
但是他的精神图景并没有收回。
布洛尔的精神图景如同被月光浸透的宣纸,在虚空中无声铺展。
十方棺椁上的古老纹路突然迸发出幽蓝色的光芒,棺盖在无声的轰鸣中缓缓开启。
霎时间,紫金色的雷光如瀑布般倾泻而出,在空中凝结成璀璨的星河。
从那星河漩涡中,一只神话般的生物踏着电光降临。
它每迈出一步,虚空便绽放出莲花状的雷纹。
原本的貔貅形态已然蜕变——修长的身躯覆盖着流动的暗影鳞甲,每一片都折射着不同维度的星光。
它的鬃毛如同燃烧的星云,在虚空中拖曳出银河般的轨迹。
当它昂首时,一对晶莹的龙角刺破空间,角尖凝聚着坍缩的星辰。
这超越凡俗的生灵缓步绕至布洛尔身前,巨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地下空间。
它的眼眸是两轮旋转的星璇,倒映着对面黑影不断异变的形态。
每一次呼吸,都有细小的星尘从它鼻息间飘散,在触及龙树枝桠时化作晶莹的光点。
那些光点落在龙树鳞片上,竟发出编钟般空灵的声响。
在这超现实的时刻,三个存在形成了完美的三角平衡——黑影代表着混沌的未知,龙树象征着亘古的秩序,而蜕变后的星穹貔貅,则像是游走于两者之间的调停者。
布洛尔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三者构成的力场中升华,仿佛要融化在这超越语言的美学场域里。
布洛尔一直没吱声,但是那道黑影确像是终于按耐不住了。
“是终于想起来了…”
一道男声响起。
布洛尔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那一瞬间的错愕被他硬生生压在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祀那古怪的苍白面容,或是雾长青那张标志性的脸——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个与他仅有数面之缘的、在那个遗落的古迹中出现的人。
龙树的光辉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阴影。布洛尔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连指节发白都没察觉。
他感到某种冰冷的触感正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为复杂的、近乎认知被颠覆的震颤。
貔貅的鳞片在他背后无声炸开,又缓缓平复,像是某种本能在警告他保持警惕。
\"原来如此。\"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仿佛有另一个灵魂正借他的唇舌说话。
那些本应脱口而出的疑问,那些理应表现的震惊,全都沉进了精神图景最深处。
布洛尔甚至分神注意到,自己垂落的发丝正在龙树的光晕中泛起不正常的银蓝色——就像对面巨龙鳞片间盛开的荼蘼花。
“是你。”布洛尔没有回头。
他听出来了,是济长述。
“你一直在这里吗?”布洛尔问他。
上次的南白茶松镇中其实两人并没有太多的交集。
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机缘巧合。
“我等到了。”
济长述沉默半晌才说出这一句。
“你也醒了。”
布洛尔凝视着龙树摇曳的枝影,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片空间的平衡:\"所以上次南白茶松镇的世界崩塌...其实是你的精神图景在崩塌?\"
济长述的身影在阴影中微微晃动,那些扭曲的暗影触须渐渐收拢,显露出他修长的轮廓。
\"那场崩塌埋葬的不只是我的意识,\"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非人的空灵回响,\"更是人类对神明最后的幻想。\"
龙树的枝桠突然剧烈震颤,无数光屑如泪滴般坠落。
济长述抬起手,一片鳞光在他掌心凝结成半透明的记忆碎片:
\"赛弗罗斯撕裂的不只是守林人的契约,更是维系现世的经纬。
你认为自己精神图景里苏醒的龙魂是机缘?\"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金属般的冷意,
\"那是我散落的最后一缕分魂,在漫长岁月里...竟孕育出了独立的意志。\"
布洛尔触碰着星穹貔貅的鳞甲,感受到其中流淌的陌生记忆:
\"所以你选择沉睡在那个...禁区?\"
\"那不是选择,是必然。\"
济长述的衣袂无风自动,露出其下若隐若现的锁链纹路,
\"当信仰塑造的伪神陨落,总要有容器来承载那些腐烂的祈愿。神骸埋葬肉体,而我...收容了所有被扭曲的祷告。\"
他突然向前一步,阴影如潮水般退去,\"直到你的龙魂惊醒了我。\"
空气中浮现出无数记忆的残片,映照出南白茶松镇最后的黄昏——济长述站在教堂尖顶,任由无数黑色丝线般的信仰之力刺入胸膛,而远处属于赛弗罗斯的阴影正在吞噬整片天空。
\"现在你明白了?\"济长述的声音突然带上温度,\"你精神图景里生长的不是异物,而是我遗失的...另一半人性。\"
布洛尔慢慢转头看向他。
济长述依旧戴着面具。
那张面具像是用月光与阴影糅铸而成,荼蘼花的纹路在暗处流淌着幽蓝色的磷光,每一片花瓣边缘都缀着细碎的星芒。
那些濒死的花朵在银质面具上永恒绽放,花蕊处镶嵌着极小的黑曜石,随着呼吸频率忽明忽暗,仿佛在吞吐着某种古老的能量。
黑青色衣袍上的龙纹并非绣线,而是无数细小的鳞状结晶在自行游走。
每当济长述呼吸时,那些暗金色的纹路就会在衣料深处流动,如同蛰伏在深渊底部的龙群突然惊醒。
衣袂摆动间,隐约露出内衬里绣着的星图——那是用银白色神经纤维般的丝线勾勒出的南天星宿,每颗星辰都在脉动。
布洛尔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穿透面具的阻隔,那视线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像是浸透了千年月光的青铜剑轻轻抵在眉心。
当济长述微微偏头时,面具边缘像起了青铜器发出的幽光,照亮了几缕从兜帽里逃逸出的发丝——那些发丝并非黑色,而是某种介于暮色与铁灰之间的颜色,末端还漂浮着细小的光尘。
\"怪不得......\"布洛尔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貔貅的鳞甲,那些流转的星辉在他指缝间游走,\"在南白茶松镇时,苍梧会从祂所说的永眠中苏醒。\"
他突然抬头,目光与济长述虚无的视线在虚空中相撞:
\"那么,我究竟是谁?\"
每个字都像是一枚钉子,被他亲手钉进命运的木板。
济长述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哼,那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折射出诡异的回音。
\"你是谁?\"
他重复着这个问题,语调像是在吟诵一首古老的谶语,
\"我怎么会知道呢......\"
黑青色的衣袍随着他的步伐漾开涟漪,那些游动的龙纹在布料深处明灭不定,
\"但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就像......\"
他忽然停顿,面具上的荼蘼花纹路突然黯淡,
\"就像我也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布洛尔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些在任务中留下的疤痕在龙树的光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
\"我是布洛尔,是父亲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孩子,是爷爷奶奶疼爱的孙子,是白谛、麻团、南姐他们的伙伴......\"
每说出一个身份,他的声音就变得更加坚定,但眼底的迷雾却愈发浓重,
\"这些都是我确信的事实。\"
龙树的枝桠突然剧烈摇晃,洒落的光尘在他们之间织就一张闪烁的网。
布洛尔的声音低沉下来:
\"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我们四个人经历的那些事......\"
他望向济长述面具上流转的星光,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些身份就像是一件借来的外衣。\"
济长述静静地伫立在光尘中,面具下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清晰可闻。
当他又要开口时,布洛尔突然向前一步,星穹貔貅的鳞甲发出清越的共鸣:
\"或许答案不在过去,而在——\"
他的手指向龙树根系深处,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幽蓝的脉动,
\"那里。\"
济长述突然低笑起来,那笑声像是无数碎冰在青铜器皿中碰撞,带着某种非人的韵律在空间里层层荡开。
瞬间布洛尔的后颈瞬间绷紧——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甜腻的腐朽气息,像是千年前被密封的香料突然重见天日。
雾气毫无征兆地从济长述的衣袍下涌出,那些灰白色的烟霭中闪烁着细小的磷光,如同千万只萤火虫在跳着诡异的舞蹈。
面具上的荼蘼花纹路突然活了过来,花瓣舒展蔓延,顺着他的脖颈爬满全身。
布洛尔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不,不是撕裂,是某种庞大之物正在挣脱束缚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对巨大的竖瞳在雾中缓缓睁开。
那眼睛美得令人窒息——虹膜是流动的熔金,瞳孔却是深不见底的菱形黑洞,边缘缀着一圈细碎的荼蘼花纹路。
每眨一次眼,就有星光从睫毛般的晶状体间簌簌坠落。
当这对眼睛完全显现时,布洛尔终于看清了盘踞在雾气中的存在:
一条鳞片上开满荼蘼花的巨龙,每一片漆黑的鳞甲都镶嵌着正在绽放的银蓝色花朵,龙角是两株交缠的枯枝,枝头垂挂着晶莹的果实,里面封印着扭曲的人形阴影。
巨龙舒展身躯时,整个空间都随之扭曲。
它低头凝视布洛尔的姿态,既像捕食者审视猎物,又像母亲端详久别的孩子。
当它呼吸时,那些鳞片间的荼蘼花便齐齐颤动,洒落的花粉在空中凝结成古老的符文。
最诡异的是,在巨龙心口的位置,隐约可见半张尚未脱落的人形面具——正是济长述方才佩戴的那张。
呼吸凝滞在胸腔,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成粘稠的琥珀。
身旁的貔貅周身泛起古老经文般的金光,那些浮现在鳞甲上的文字并非镌刻,而是从血肉深处透出的光芒,每一个笔画都流淌着洪荒的气息。
缠绕在他手腕的锁链突然活了过来,链环相互碰撞发出梵唱般的清响,上面浮现的经文既像祝福又像诅咒。
浓雾如潮水般漫过脚踝,雾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金色尘屑,每一粒都在演绎着不同的记忆碎片。
布洛尔眯起眼睛,看见雾中浮现出扭曲的影像——虬结的参天古木在雾中时隐时现,枝头悬挂着青铜铃铛;
远处村落茅舍的轮廓被拉长成怪诞的剪影,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凝固成痛苦的形状;
更远处,一座琉璃宫殿悬浮在虚空之中,飞檐下密密麻麻挂满了茧状物体,随着无形的风轻轻摇晃。
而在这错乱的景象中央,几道模糊的人影正跌跌撞撞向他奔来。
那人奔跑的姿势古怪而笨拙,仿佛正在与某种无形的阻力抗争。
布洛尔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深处有什么在剧烈翻涌,却始终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下意识伸出手,指尖穿过冰冷的雾气,却只抓住一把正在凋零的荼蘼花瓣。
就在这瞬息之间,盛开的荼蘼花突然迸发出妖艳的强光,每一片花瓣都化作瞳孔的形状。
貔貅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布洛尔甩上后背。
在腾空的刹那,他最后瞥见那几道奔跑的人影终于冲破雾障——飞舞的涂糜中,露出三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但白谛伸出的手臂上缠绕着与他如出一辙的经文锁链,嘴唇开合间吐出的分明是:
\"快逃——\"
所有的画面在接触的瞬间碎成万千光点。
貔貅载着他冲进雾墙的裂缝,身后传来济长述本体悠长的龙吟,那声音里包含着太多难以解读的情绪,既像是送别,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