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崇清一时沉默不语。
我也不逼他,转而道:“过几年,尘乐师妹会去白云观学习经典,照神道长已经答应做她的护法人,护她在京城这三年学习平安。到时候,怕也少不得要麻烦崇清道长,过年这几天,你得空可以和她多亲近亲近,先留个好印象,日后相处也能顺洽。”
房崇清道:“我没想过要争白云观的继承位置。白云观太过抢眼,想坐这个位置,必须得根底身家清白,我做过老千,虽然没挂过脸……咳,没出事被警方抓过通缉过,但终究有江湖底子,将来万一有事,被揭出来,会有失白云观的颜面。当初照月真人无论道法还是术法都比我师傅强,可他因为根底不干净,就只能做幕后的事情。主持,是一观的面子,里外都得干干净净,我不够格。”
我笑了笑,道:“一个门派,有面子,就得有里子,你是照神道长的嫡传,做不了面子,那十有八九得做里子。可这里子怎么做得有讲究。我现在掌握着两个基金会。一个是崇明岛投资基金,全国正道大脉大部分参股其中,光九七年这一年,就给各家拨付用于发展的资金就有一千余万。另一个是设在香港的亚洲道门发展基金,预计今年规模就能达到两亿到三亿美元,靠钱砸也砸出一个东南亚正道盟主出来。你可选一个,其中做为白云观的代表。”
房崇清问:“哪个都行?”
我反问:“你怀疑我说的话?”
房崇清道:“我哪敢怀疑真人的话。白云观之前都没有参与崇明岛投资大会,可真人反手就能拿出一亿给我师傅,让他掌管投资基金。这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天底下做不到的事情不多。我只是有些不解,就是搭桥天罗这事,好像不值得真人出这么大的价钱。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人得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许的这个价位,买我师傅把老命卖给你都够了。”
我反问:“见事这么明白,你做老千的时候,一定做得不错吧。”
房崇清苦笑了一声,道:“也不瞒真人,我那时候手底下上百个兄弟,仿造的假古董卖遍全国,最成功的一件罗汉木像,最后被人倒去香港拍卖,卖出上千万。”
我心里一动,点了点头,道:“原来崇清道长就是当初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手老皮子,失敬,失敬。”
房崇清便是一怔,突然自失一笑,道:“原来真人也是位老买卖,那我就明白了,这真是卖命钱啊,开得高也没毛病。”
我向他伸出手,道:“这买卖你做不做?”
房崇清轻叹了口气,伸手同我轻握了一下,又摇了两下,然后松开,道:“真人都在我面前露相了,这买卖我要不接,那就太不识抬举了。就算当初拜师入道的时候,藏着避祸的心思,可经过师傅这么多年的教诲,我现在也确实有了一颗向道之心。唉,师傅笑我愚,我一直不服气,如今一看,我确实是个蠢货,要不是在真人面前自作聪明,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个只能进不能退的下场。”
我说:“照神道长从不在我面前说假话,也不做任何试探,向来是有话直说,不绕弯子,不心存能骗过我的饶幸。你虽然是他的嫡传弟子,可跟他比还差得远呐。”
刚刚这段对话,藏着机锋。
房崇清以沉默表示不想干我这个活。
我直接许利收买,先是许助他夺白云观主持,在他表示不会争抢这个位置后,我明白他要做里子办实事,便转而许以投资基金的位置,以财权两势助他。
但到这一步,房崇清依旧没有动心,而是用我出价太高隐晦表示他看出这里面有不妥。
我转而问他以前做什么买卖,则是拿话点他,这出价高不高,全看是什么买卖。
房崇清立刻借这个话头,透露他背景不清白,还有江湖事未了,如果给我出面办事,很可能会引出旧祸,会影响到我的事情。
但我立刻顺着他透露出来的旧事,把他当年的江湖身份揭了出来。
伪造古罗汉木像在香港拍卖行拍出千万高价,是一宗着名的公案。
这罗汉木像经过一堆国内鉴定专家都认定为真品,并且出具了鉴定术,所以才能拿到拍卖行去拍卖。
结果拍卖结束后,买家带着罗汉木像出门的时候,发生意外,木像坠地摔到身首分离,断裂处平滑齐整,是早就被切开,只以胶粘接一处,断颈中央位置刻有一个掌心带有阴阳鱼图案的真人手掌大小的掌印。
这是翻堂先生留下的暗记。
作里腥行的行规。
民国仿古大师吴棠海,常在瓷胎底款旁暗刻“海棠纹”,行家见纹即知价。
顶尖“做旧啃的”,都会在作品隐秘处留痕立信,如同画家落款,一暗显手艺高低,二防下家跳窑,三则下钩做局,步步有扣,环环杀机。
清末着名的琉璃厂金石案里,掌柜的因为不识暗记双鱼纹,高价收假鼎当真品转卖,回头被翻堂先生放出风声,以至身败名裂,悬梁自尽。
罗汉木像这一回,也同样牵扯众多,损名的,破财的,其中最先鉴定木像为真品的着名鉴定大师更是羞怒交集之下发了心梗没抢救过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翻堂先生做的诛心局。
所谓翻堂先生,就是对顶尖做旧啃的尊称,暗指能仿制整间古董铺真品不留破绽的高手。
要说这一桩公案,轰动一时,但凡对古董收藏有些关注的,可能都听说过,可一听这事就能一口道出做这诛心局的翻堂先生来由的,那就非得真正的江湖中人不可。
我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就是向他透露我江湖中人的根底。
这个根底一露,房崇清就没有了退路,只有答应帮我这一条路。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拒绝,但是他没有足够的信心来承受拒绝的代价。
拒绝高天观的惠念恩,和拒绝江湖人的惠念恩,后果有很大很大的区别。
如果房崇清不耍小聪明这一步步绕弯试探,或许还有腾挪拒绝的余地。
所以他才会自嘲自己的愚蠢。
听我评价他比照神道人差得远,房崇清微微叹了口气,道:“师傅说我至少还得再认真学道二十年才能赶得上他。我看三十年都未必。”
我说:“要对你师傅有信心。”
房崇清微微摇了摇头,又说:“既然接下这买卖,真人总得给我透个底,我也好做嘎伙计做准备。”
我说:“放心,我在终南山上答应过的话,绝对算数。”
终南山上,照神道长把房崇清介绍给我,并且请求我保房崇清一命,这事我答应了,自然不会反悔。
房崇清道:“我从来没担心过自己的死活。可是我已经脱离江湖这么多年,想要给真人搭这个桥,免不得要用还在江湖上打混的兄弟,他们的性命也是性命啊。”
我说:“不过是搭个桥,事情顺利的话,不会有事。万一不顺,你不给他们透底,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有事。”
房崇清又露出一丝犹豫,思忖好一会儿,才道:“真有这个东南亚华商吗?”
我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错,有长进,终于知道直截了当的提问,不再耍小聪明转圈子了。这东南亚华商自然是真有。九七年大半年,我都在东南亚各国行走,又在香港搞出那么大的声势,结识些东南亚华商有什么稀奇的?不仅东南亚华商是真,他们上门求助的事情也是真,桥搭好了,对你那些兄弟有好处没坏处。崇清道长,事情尽管做吧,行走江湖,刀尖上舔血,做什么买卖没有风险?这一回要是能搏出来,后半辈子荣华富贵不愁。”
房崇清道:“这些华商想求什么事?得有个方向才行,京城四大多,铁肩子和纨绔衙内都是其中之一,不知道多少掐着路子等人上门来求。”
我说:“如今东南亚政局不稳,经济衰败,他们想来内地求条保命的后路。”
房崇清又问:“他们会亲自来京城,还是有代表过来?”
我说:“自然是有代表过来,事情八字没一撇,哪可能亲自过来。他们这些人对内地这边警惕的很,要不是有人担保,其实更想去港台那边求助。”
房崇清思忖片刻,道:“一条命,一条路。我不要。”
我微微一笑,道:“成交。这事情里没有我。过后我会安排人同你联系。”
房崇清便起身点头,道:“我这就连夜回京城准备,争取在年前把这事情办下来。”
也不多说,转身出门离去。
一夜雪未住。
待到天亮,街面上的雪积至膝,根本没法上路,只能又在通州多呆了一天。
我便出去,借了个能打国际长途的公用电话,给黄惠理打了个电话。
临近新年,黄惠理离开香港,返回大马,不仅是因为名义上他安家在那边,更是因为义海会年底要开大会,他虽然进不了内八堂,但位置重要,必然要回去参加。
他已经拿定了要借机灭掉义海会的主意,所以在正式动手的时机到来之前,越发谨慎小心,不给义海会任何把柄。
就算是接我电话的时候,身边没有任何外人,他说话依旧很谨慎,没有在交谈中透露我的身份。
我也没有多说,只告诉他可以安排人上山进香了。
这是约定好的暗语。
听到这句话,他就会用手段引一名大马富商在年前进京拜码头,表现出寻找投资机会的架势。
这个大马富商身在海外却不信其他,只信三清,跟本地宫观过往密切。
而这几家宫观里恰好有两家参与了对棉兰老岛一清道老观的打击行动。
这都是黄惠理精心选择出来的。
要的就是这其中勾联的关系。
如此才能通过搭桥,把天罗织罗人的消息传回东南亚,让那些受骗上当的宫观寺院知道慕后的黑手是谁,到时候黄惠智埋下收买的人手只要稍一鼓噪,这些宫观寺院必定会组织人来内地进京找天罗报复!